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云洛说不出来,就好像她满脑子的杂念在这一瞬间都被清空,对小姐未来的担忧,对顾枫的忌惮,对顾府人的仇恨,对南家遭遇变故的悲痛,皆都化作一缕清风暂时消散。她满心满眼的,只有这被一览无余的安宁景色。
她曾恨极了京城,这是她的故土,却也是她目睹在意之人死去的地方,更是她不得不挣扎沉浮想要向死而生的地方。
却没有想到它竟也有这样瑰丽壮观的一面,一切污浊都被这万家灯火取代,那无数点温暖的光亮照耀了黑夜。
“喜欢吗?”黑影问她。
云洛嗯了一声,将他拽着自己后领的手拍开,问问地站在房顶上,风吹动她的发梢,似是春日青草。她的脸上也没了素日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傲气,剩下的只有平静淡然。
“我去过太原,扬州,杭城,还有巴蜀之地。喜欢在办完事之后登上房顶看月亮,无论在哪里,夜色都是一样的美,灯火也是一样的好看。我想,你或许没有独身走过江湖,可与我也算是同路人,所以也会喜欢这些的。”
黑影郑重其事地说着。
云洛又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眺望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它们皆是被缩成了小小的盒子,还有那些如蝼蚁般大小的人,街光温暖明亮,影影绰绰,叫她莫名有些想流泪。
她已然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平静了。
后来,黑影又买了酒来,云洛与他对酒当歌,说了许多,但大多数都是云洛自己在说,黑影听着,她说得多了,黑影便与她碰碰酒壶,她再饮下一口解渴,再继续讲故事。讲南府,讲小姐,讲夫人,将父母亲……
夜已深,云洛已然喝醉,掌玉轩的南无衣也被折腾的睡下了。
可对于有些人来说,游戏才刚刚开始。
顾枫支着身子撑着脑袋,眸光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南无衣,她似是做了不好的梦,紧锁眉头,如猫儿般孱弱的身子还微微发起抖来。
他伸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被安抚了下来,却还是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惹人可怜。顾枫微微拧眉,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那最后一丝清冷最终也被消融殆尽,他发出了轻轻的哼唱声,不知是什么曲调,悦耳低沉,他一下接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
南无衣安静下来,往他的怀里拱了拱,睡得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闪过一道影子,顾枫不满地皱眉,那影子进了屋,跪在珠帘外边,红色的珠帘将他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他拱手时手背上那道鲜红的印子。
黑影没有说话,只作揖朝他点了点头,顾枫没有看他,挥了挥手,嘴里仍然在低低地吟唱着。
黑影退下后,顾枫终于收了手,钻进被子里,将怀中温香软玉的人儿抱了个满怀,吮吸着她发间的清香。
第二日一大早,徐氏没去老祖宗那儿请安,即便是来了,老祖宗也没心情跟徐氏唱戏。
原因自然只有一个,那便是昨夜她派去处理刘氏的下人们,只剩一个活着的。
“阿本伤得重,交代完清楚便晕了过去。说是对面的人也是来杀刘氏的,只来了两个,这两个都身手不凡,配了刀剑家伙事儿,一看便是老江湖。咱们派去的都是庄子里干粗活的下人,纵有些拳脚功夫也抵不上练家子一顿揍啊,阿本说其中一人下手残忍,下人们八个有五个是被他割了喉的,剩下那两个是被另外一人活活乱刀捅死的。阿本吓破了胆儿,逃了,那二人身手极好,却不知为何追到半途就不追了,阿本再回头去看已然没了影子。”
方嬷嬷复述着昨夜阿本同她说的话,她本想昨夜就告诉老祖宗,但夜已深,不如让自家主子睡个安稳觉明日有精神了再来处理这些事儿。方嬷嬷却是一夜未眠,即便是经过一晚上的消化,她回忆起阿本血肉模糊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
纵然她没见过那场面,听着阿本说起来,更觉惊心。
此时此刻老祖宗已然坐不住了,她攥着帕子,一手死死地捏着桌角,矮胖的身形微微颤抖,那双早已老眼昏花的眼睛此刻迸射出无声的怒火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只剩惊怒。
“到底……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三更半夜里杀我顾府的人,还敢放了活口来生怕我不知道?!”老祖宗瞪着眼睛喃喃自语。
方嬷嬷赶紧上前顺顺气儿,“老祖宗,您且先别气。奴婢仔细想了一想,咱们灭刘氏的口是为着顾府着想,那位要灭口呢?奴婢看十有八九是与刘氏有利益牵扯的人,只是刘氏是个下贱坯子,出身卑微,在府中好几年都安然无事,怎的到这时候才被发难?这其中定然是有缘由的。”
老祖宗活了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下不过是有些被气昏了头,加上这出手之人性质恶劣手段残忍,这才叫她坐不住。
老祖宗堪堪点了点头,稳着身子坐了回去,“是了,我别的倒是不怕。就怕这背地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杀了刘氏怕是在杀鸡儆猴,冲的是咱们顾府。”
“咱顾府岂是那等宵小之辈能动得起的!您的亲儿子可是当朝宰相,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就连皇上见着也是客客气气地待着的。再者说了,您娘家,婆家,那些个舅舅叔叔们,在朝为官的最低也有三品,经商的更是又数不尽的万贯家财。咱们顾府素日待他们也是和和气气不曾亏待过,即便有难,自然也有八方支援不是?”方嬷嬷继续宽慰道。
方嬷嬷看了看门外,将门关了起来,又不放心似的瞧了瞧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了,这才对着老祖宗贴耳道:“当初老爷去世的时候,您也熬过来了,这比起当年的事情,那可是小巫见大巫。老祖宗莫要失了心神乱了分寸。这顾府啊,还得靠您里里外外把持着呢。”
老祖宗面色沉沉,那暗黄的眼珠子里没有丝毫闪烁之色,她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佝偻下去,似是早已心死的老妪,漠然地低下头去,看着手中那一串圆润泛光的佛珠,漠视的眼神微微软了些许。
“这顾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挣来的家业,先帝对他颇为赞赏,他也几次救国家社稷于危难之中,一身浩然正气凌峰傲骨,却不想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说起来我也有错,错就错在生下了那个孽障,是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我把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老爷去世时我何其悲痛,几次都想着带着那个不孝子共赴黄泉为我家老爷讨个公道,可徐氏过了门,我岂能叫她的那些小孽障们祸害了老爷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