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带我去买夏装，算起来我也在他家住了小半年了。
“你太小了，我的衣服太大。”
“我不小！我已经一百二十几岁了！我只是个子比较小！而且我们人鱼寿命比较长，所以才长得慢！”
听了我的抢白，程先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赶忙撇过头，但我的脸却在发烧。我也知道刚才极力争辩的态度太过孩子气了，可我不希望程先生把我当做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尤其是不喜欢他时不时拍我头的动作！我希望程先生把我当做一个和他一样的成年男子看待！
“小雨长大啦！我知道了。那我带小雨去买一些大人的服装好了。”
程先生的笑容一点也不像是认真的跟我讲话！但我还是被他半推着来到柜台。
“两位先生是要看些什么？”举止端庄的导购小姐笑意盈盈地对着我们说道。
“给他选两件合适的衣服。”程先生把我推到导购小姐面前。
“这位先生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导购小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我再盯着看时，又毫无破绽，仿佛只是我的幻觉。我打量四周，原来是家专卖西服的店。
“先生是想在什么场合穿？”
我实在想不出哪里有我穿这种衣服的机会，便求助一般望向程先生。
“他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给他选一个能在毕业典礼上穿的。”
“好的。”
导购小姐飞快地扫视了我几次，然后就以我想象不到的飞快速度拿了几套衣服递给我。
“我每件都要试吗？”我问程先生。
“你只挑你喜欢的试就好。不仅你手上这几件，其他的只要你喜欢，都试试。”程先生答道。
但是我看所有西装都差不多啊！虽然程先生穿西装又有型又帅气，那完全是因为他手长腿长长得好看！我穿上这种正装一定像个小丑……可是看着程先生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又说不出口。只能一件一件的试。
我每试穿一件都给程先生看看，但他每次都是有点好笑有点为难的表情。连导购员都在一旁捂着嘴笑。
“要不算了吧程先生，我这种成绩大学能不能毕业都说不定。”
我现在的出席率能有平时成绩，完全是老师们慈悲为怀。而且我已经够麻烦程先生的了，怎么还能让他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刚才我在试音间里偷偷看了几件衣服的价格，简直贵得离谱。
“这位先生太瘦了，店里的样衣都有点大。不过我们店里提供量身定制的服务。你们看中样子的可以量体裁衣。”
导购小姐给出的专业建议让程先生很满意。刚才那些衣服我穿着不是袖子腰身多出一大块，就是肩膀太宽，穿在身上咣当咣当，奇怪极了。
程先生交了定金，立刻就从店后面出来一位老师傅，给我量身材。老师傅从胸前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尺。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抬起了我的胳膊，我懵懵懂懂地让师傅摆弄我的手脚。人类还能按照每个人的不同特性来裁衣服啊？师傅一定在心里吐槽我太矮了……
“等等。”
程先生挪开师傅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取而代之整了整我弄折的衣服，拍了拍我的后背。
“小雨刚才有点紧张，驼背了。现在的尺寸应该是对的。”
在人间，不同场合要穿不同的衣服，仿佛衣服成了人的一部分，把自己用不同功能的衣服包装起来，伪装起来。人成为符合场景的存在。
然而我是人鱼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融入其中。
出了商场，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摇摇头，耳朵里的忙音才逐渐散去。
“怎么了？”程先生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只是有点热。”
这里离程先生的事务所不远，我们两个打算走着回事务所。
天气一下子就热了。昨天还可以穿长裤长衣，今天穿T恤后背也冒出了一层薄汗。吸进去的空气潮湿闷热，呼出来的气体更热。
这种天气让我全身不舒服。可我决定忍一忍，毕竟只有一小段距离。
商场对面有一面墙，是由一个一个黑色的铁方块拼接而成，前后都是空的。上面密密麻麻摆满开着郁金香的小花盆。各种颜色的郁金香连接成一片，红色的郁金香点缀其中，拼成了字母LOVE。有一对穿着情侣T恤的男女正在前面摆出双人心形姿势自拍。
这时从花盆的间隙中喷出了一个水柱，好巧不巧喷到了我的腿上。
“啊……”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本来我是能忍耐的，但是今天实在太热了，我的头晕晕的。我的每个细胞都在呼唤，我想要水。
腿上的鳞片慢慢的显现，像是雨后早晨从土地里抽出的竹笋。它们沉睡着被水唤醒，瞬间竖了起来。它们和裤子上的布料不断摩擦。又痒又酸楚的感觉，从腿部直冲我的脑袋。
疼痛，焦虑，羞赧……所有的情感混杂在一起，竟然让我精神了几分。
“呼……”我呼出一口气，意识开始涣散，我抓住我唯一能抓住的——程先生的胳膊。
“程先生……我……”
程先生没有等我说完，他抱起我。他好轻啊。明明是他抱起我，我却感觉到轻盈。仿佛躺到了柔软的鹅毛上。他的胸膛挡住我的视线，我闻到了凌冽犹如海水的味道。浑浊的空气立刻变得澄净，身边的嘈杂也离我远去了。
我安心了，顺利的闭上了眼睛。
我做到了久远的梦。一个我还生活在深海的梦。
开始只是普通。我像所有普通的人鱼一样，无视父母的警告，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只要长大了，立刻离开深海，无论去哪里都好。
我从未质疑过我的幻想，我认为无论哪里，都是海洋。只是浅一点的地方不会幽深阴冷，也不会有深沉着脸的族人。
不会再小心翼翼的生活。我想到一片能让我放声歌唱的地方。
然后是火。水里竟然生了火。族人四处逃窜，他们安逸地活了几百年，根本没有真的见过这种与自己相克的东西。
母亲和深海同样颜色的蓝眼睛里全是眼泪，我竟然感觉很美。我以前一直怪她，为什么不把我的眼睛生的和她一样。这时我却从心里感觉到恐惧。我们是人鱼，有特征的人鱼，会被人抓到的！
“小雨！一定要逃到岸上去！把尾巴藏起来！”
我想到了母亲和我离别时的场景，可我只记得这句话。母亲一定还和我说了别的，我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那些场景在我的脑子里支离破碎，有很多细节我都记得迷迷糊糊的。可能想不起来才比较快乐。
但是今天的梦好像不一样。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一个人。他带着火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看见他的手里确实有一团红色的火种。火种在水中也是活的，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然后他解放了火种……
梦到这里就醒了。
“小雨！”
程先生在我身边。这场景总感觉似曾相识。我想我一定忘了重要的事。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消失了，以至于我记不清我的故乡。我不是人，也无法随心所欲的显出人鱼的形态，我到底算什么呢？
“你感觉还是很不好吗？”
我很愧疚。我根本配不上程先生的关爱。我只是一个记忆受损的人鱼。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给他填麻烦。
“程先生……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我们才刚刚到家。你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是我大意了。”
程先生向我道歉。据说我晕倒时，商场正在拍关于郁金香墙的宣传片。为了让花盆里的郁金香随时显得娇艳欲滴，商场安排了一个员工给郁金香浇水。由于操作不当，他误将喷水阀门打开，压力瞬间冲开喷头，水成了水柱，从郁金香墙的另外一边喷了过来。而我，只是运气不好，恰巧在水柱的正前面。
商场以为我是被突发事件吓得晕倒过去，马上表示愿意派车立刻送我们到医院。可程先生为了不泄露我人鱼的身份，便声称我是习惯性贫血。只要把我们送回家就好了。
“都怪我……”
我是人鱼。这是我在人间生存所必须要承受的。我要随时应对变成鱼尾的情况。
“哎……小雨，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见外？”程先生眼神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埋怨。
“可是今天如果没有我，程先生就不用抱着我回来了，也不会因为我而没去事务所……”
“这都是意外。而且，就算不是你，别人忽然被水喷到也可能会被吓倒，甚至吓晕过去。”
“会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我也找不出反驳程先生的理由。
“我不知道，因为我无法预测未来，更不能知道根本没发生过的事。这一切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上天安排。我们只能顺应这种安排继续生活下去。”
“我明白了。”
其实我根本没明白。我只是感觉程先生讲话很有道理，他说的话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都会相信。而且我知道，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这就足够了。
我的腿很快就完全恢复了原状。从鱼尾变成人腿的这种技能，是人鱼无师自通的。可是我从骨子里还是渴求水，每次洗澡时也会短暂地化成鱼尾，但是鱼尾真的太占地方了！而且会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程先生会听到！
程先生说我受了惊吓，可以在家休息几天，我又可以不去上课了。我从程先生的书房里借走了一大摞书，准备一本一本看起。
我一本书还没看完，就有人来敲门。透过猫眼往外看去。外面是个精瘦的男子，又瘦又高，活像个竹竿精。
“你好，请问你找哪位？”
“我是程铮，来找程勋。”
我和程先生曾约定，他不在家的时候，一旦有人来找他，只要是我不认识的人，统统要打电话跟他确认，得到开门的允许后在开门。毕竟怪异有时也会找上门。
“程先生，有人叫程铮的人来找你。”
“不要理他，你就说窝里没人。”
程先生不高兴，语速很快，连“屋里”都读成“窝里”了。可是我已经应门了……
“不好意思，程先生不在。你下次来之前，可以先打电话跟他确认。”
说完，我又打算回到屋子里继续读我的书。
“程勋回来你告诉他！他舅舅来找他了！”
舅舅？我本来都快走回房间了，听到他的话立刻想退回去放他进来。他是程先生妈妈的弟弟，也就是程先生的亲戚。我不让他进门会不会不太好……可是听程先生的语气，好像不太喜欢他的样子。我让他进门就是违背了程先生的意愿……哎呀！真头疼！
回到房间里也是胡思乱想，读了几十页，压根没记住几行字。这时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清心姐姐。
“小雨！我听程勋说你病了！”
“没有没有。就是天气有点热。我不太适应。”
“可怜的小雨，离开了水你可怎么活~我今天去看看你吧。”
“不用了，太麻烦了！”
我倒不是不想见到清心姐姐，只是她来了万一碰到下班回来的程先生，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不过最近两人关系缓和了许多，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
“没事~例行检查时间也要到了，就当帮我完成个指标。”
“啊！我都忘了。”
像我这种被祸神允许滞留人间的怪异，每隔一段时间要和祸神见一次面，用以判定我是否还适合继续呆在人间。有些神仙是反对这种做法的，他们认为怪异就应该回到怪异聚集的地方去。不过三君没发话，我便在人间呆一天是一天。
清心姐姐带着小刀哥哥很快来了。她跟我聊了聊最近的情况，课业忙不忙、和同学关系好不好、程先生有没有给我脸色看之类。我都照实答了。
她又仔细打量了我几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除了觉醒了异能，我感觉自己也没什么变化。”
异能的事我早就告诉清心姐姐了，她当时还开心的说“看看程勋那家伙还敢不敢小瞧你，把他的那些商业机密都看到说出去哦”。虽然我再三强调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的记忆恢复的怎么样？”
这本是一个例行的问题，但我也想到晕倒时的梦。可是我又不敢确定。我看见的东西太模糊了。母亲的记忆还有可能是真的。可是火种……那个带着火种进入深海的人，看起来就像在我眼前。他的火种离我那样近，火焰简直要烧到我的眼睫毛。我又看不见他的脸。我只记得他举着火苗的手。如果是真的，他的脸离我的脸不到一米……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好像一切都在我眼前，又那么模糊，那么虚幻，我甚至怀疑这是我虚构出来的情景。只是为了给我的族人消失找一个借口。甚至关于我母亲的记忆我都无法确定，她就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支撑着我对家人的怀念。明明她在的时候，我一直埋怨她偏心。我总是感觉她更喜欢我的哥哥。
“很难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要想起来了，有时候又感觉什么也没有。这些记忆就好像别人放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我甚至会怀疑，我真的是程思雨吗？不是别的什么人？除了程先生、清心姐姐你，我和谁都不亲近。如果我消失了，真的有人会注意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身边不只我们两个人关心你，除了我们，秋玄，小刀还有其它人都看着你。”
小刀哥哥只对吃的感兴趣，秋玄姐姐真的不是更希望我消失吗？不过听清心姐姐说在意我，我还是很开心。至少在人间她和程先生是介意我的。
“谢谢你，清心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