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玄姐姐的追踪术一旦发挥作用，找到目标也只是时间问题。蓝铃的虎丘大人就在虚城。可是，却出现了更意想不到的情况。
虎丘大人在明月河。
虚城的神仙不全在明月河，但在明月河大厦里办公的一定是神仙。
秋玄姐姐板着脸，在大厦外停住脚步。
“我最讨厌神仙。我是不会进去的。”
程先生没说什么，只让秋玄姐姐告诉了我们大概的位置。
在明月河的电梯里，大家都不说话，场面一度尴尬。程先生和清心姐姐直视前方，我站在他们中间好不自在。小刀哥哥本来也没有话。蓝铃大概还没有完全接受虎丘成为神仙的现实。
“清心姐姐，异兽成了神仙还会记得成仙以前的事吗？”我先行打破沉默。
“难说，见过连亲妈都忘了的，也见过连亲妈喂奶都记得的。又没有神仙指导说明书，我怎么会知道。”
清心姐姐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我不敢再说话了。
出了电梯，满眼都是色彩。我甚至忘了及时走下楼梯。
“小雨……”
程先生将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温度传来，我找回意识。我迈出楼梯的瞬间，整个人都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脚仿佛踩到水面上，涟漪传播开来，灌木上的绿叶发现了我，以沙沙声回应。
紫红色的花在矮灌木上开得很局促，五片花瓣的花一朵连着一朵，混在一起连成一片。藤蔓顺着矮灌木攀上了泡桐树的高枝。紫红的杜鹃花就这样和白色的泡桐花连接在一起。
原来是植物……我在深海里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色彩，那里总是一片灰暗。刚才我只是没有晃过神。我没有想到明月河大厦里还会有一个侍弄花草的地方。
我的脚踩在土地上，我的面前是一大面花草树木，身后的电梯就好像是被喜欢整蛊的画家画上去的一样，只是为了把这花园里的不速之客带走。
我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一颗已经快要开败的海棠树前，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修剪枝条。我立刻望向蓝铃，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这到底是不是她的虎丘大人。
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鼻子抽动了一下，嘴唇轻轻地震颤，一只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男人很快看到了我们。他的长相只能算是端正，但周身都围绕着和谐的气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根本猜不到他是异兽老虎所化。
他的眼神短暂的在我们身上停留，包括蓝铃，最后落在清心姐姐身上。
“请问祸神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我？”清心姐姐问道。
“祸神里的工作狂，在虚城甚至有死神记者的美誉。”
看来清心姐姐在神仙里面也很有名。但“死神记者”根本不是美誉，知道我认识清心姐姐的怪异都吓得白了脸，口口声声警告我，离清心姐姐远一点……她浑身都散发着杀戮的气息……虽然清心姐姐只杀为害人间的怪异，还是让很多怪异闻风丧胆。
“不敢当。我只是听胡先生说这里有好喝的花草茶，来讨一杯。”
看到花花草草就想到花草茶，清心姐姐真能瞎编。
“你一定是听错了。胡先生和我不过是点头之交，从来没有来我这里喝过茶。”
“是嘛。我一定是记错了。我以为你们同是异兽修成神仙，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咳。原来如此。”男人一笑，竟然透出一股憨劲儿，让我想起来小刀哥哥。他们同是老虎，肯定有很多共同点。
“我记不得我成仙之前的事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这里侍奉这些花花草草。我没有过去，自然也不会因为出身而和别人产生联系。”
他果然都忘了。现在怎么办？蓝铃一定很难过。我求助似的望向程先生，希望他能有方法。
不过蓝铃却忽然笑了，她的肩膀放松，笑容里有一股释然。仿佛放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她再也不用去担心了。
程先生冲我摇摇头，他也无能为力。毕竟喜欢这种事，是无法强迫虎丘去记起的，他选择成仙时，就已经决定忘了。
“大人，我是小铃。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竟然主动跟他搭话。
我又生出希望，说不定他们可以重新相识，重新相知……
“我这里就这么多花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无论什么事！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全力完成的！”
虎丘大人愣了愣，随后笑道：“要说麻烦，还真有一件。最近虚城的鸟死的太多了，我有一个药方可以救他们，可是药引出了问题。”
“大人要什么做药引？”
“就是你面前的这株垂丝海棠的花。”
海棠的花已经开始谢了，难道还有重新让花朵开放的方法？曾经我以为神仙无所不能，但听程先生说，神仙也不能无限制的违背客观规律，这会让人失去对神仙的敬畏。虎丘大人这么说，他一定有特殊的方法。
果然他拾起一朵娇柔的粉色花瓣，看到花瓣的边缘微微变黑，他摇摇头说道：“它谢的太早了。如果有人的魂魄灌溉其中，大概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这是什么歪门邪道！花神你该不会是钓鱼执法吧？一旦我们答应都到毛永言那里举报我。”清心姐姐吐槽道。
我也觉得不妥，就算蓝铃再喜欢虎丘大人，让她献出魂魄也太过分了。何况，她的魂魄早在肉体被虎丘大人吞噬时就受了损。现在去浇灌垂丝海棠，不知道还能不能转世。
“我可以！”蓝铃却如此答道。
“蓝铃！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你的魂魄用于浇灌，那你就和垂丝海棠融为一体，什么也不剩了！”
我知道她难过！可是她一定没有认识到献出魂魄究竟是怎么一码事！
“程先生！你也劝劝蓝铃啊！”
我嘴笨，想不出更多劝人的话，只能再次求助程先生。
“小铃，你要想清楚，献出魂魄就意味着你放弃了投胎的机会。你和尘世再无瓜葛，甚至不能化成一棵草一粒沙。”
“我已经想好了，我想为虎丘大人最后做一点事情。”
她的态度坚决，没有人能够让想要舍身的人回头。我想她的魂魄早就在几百年前献给虎丘大人了。没有大人，她的魂魄便没有了归属。
“谢谢你。我以为没有人愿意献出魂魄浇灌垂丝海棠，差点就要放弃了。我替虚城所有的飞鸟谢谢你。”
虎丘大人的话听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她才不是为了虚城的鸟类才献出的魂魄。她是为了你！为了给予她生存意义的你！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知道蓝铃不希望让他难过。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为了确认，我再问一遍。你可愿意？”虎丘大人问她。
“我愿意。”蓝铃笑着，眼睛眯着特别好看。她可能真的释然了，对自己徘徊了几百年的旅途有了交代。她并不期待转世，没有虎丘大人的人间又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虎丘大人高大的身躯慢慢弯下身，手放在蓝铃的头上，她还在笑，即使身体越来越模糊了，直到她的一缕芳魂化为光电和垂丝海棠融为一体。
“他怎么能使用别人的魂魄，这种罔顾人命的家伙算什么神仙！”出了明月河，清心姐姐破口大骂。她一脚踢在小刀哥哥的腿上，“你们这些异兽老虎没一个好东西！”
小刀哥哥往后闪躲着，不让她再踢到自己。
“到最后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恨的神仙！”
清心姐姐骂人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自己也是半个神仙。她只是为蓝铃鸣不平。
“她也算是求仁得仁，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死。”程先生说道。
才不，如果是真的喜欢，一定天天都渴望见到他，希望他跟我说话，希望他多看我一点，多在意我一点……仅仅陪伴是不够的。
哎？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想到这里我的心砰砰乱跳……
“你又知道了！你到底还是不是异兽的好朋友！野鬼的好伙伴！善解人意的化身程先生！”
“少讽刺我了。我做这些事是为了拯救更多的怪异，如果只是希望事情按照我想象的发展，稍有不如意，就随便乱发脾气，那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程先生带着我和秋玄姐姐离开了。清心姐姐在我后面又吵闹了一会儿。她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我也一样。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很快会有新的传说，伥鬼和虎丘大人的故事只记述在我们少数人的心里。像我这种记忆力不好的人，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忘记。
逃课我是专业的，凡是你能想象到的逃课借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我是个乖孩子，至少程先生是这么看。所以他格外的相信我，我说的那些生病难受的话开始他都接受了，可是时间长了，他也难免犯嘀咕。
“小雨的身子太弱了，我让胡先生来给你检查一下。”
在我第一百零一次找理由不上学之后，程先生让胡先生给我看病。
作为神仙里的模范医疗工作者，胡先生在接到程先生的电话一刻钟后赶到程先生家。他带了整整两箱子精密仪器来，看得我头皮发麻。胡先生和他的徒弟知明将我从头到脚详细检查了一番。
“看起来没什么事，大概是心理问题。”
既然胡先生这么说，我当然不好意思再逃学。只能硬着头皮去学校。
我深陷在程先生的副驾驶座位里，整个人都蔫蔫的。
“别怕。”他握住我的手给我以支持。他的手指皮肤细腻柔软，中指有个握笔磨出来的茧子，一丝丝热度传到我的手上。
我不能一直撒娇，这样会让程先生讨厌的。我咧咧嘴，尽量自然的笑着，头皮有些发麻，大概是车里温度太低了。
程先生说一会儿有工作，放学不能来接我，让我坐车回去。
我不想来学校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我作为一个一直栖息在深海里的人鱼，根本没学过人类社会的文化课。当然，我是识字的，数学也会一点，可是其他课程……有的我真的是听也没听说过。但这还不是最让我头痛的……
走在校园里，我总是感觉别人在指指点点。他们三五成群的走在一起，时不时靠近脸说着什么，嘴边还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
我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我害怕他们在议论我，发现我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人。这种对一切事物都估价的眼神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想起了我被关在水箱里的那段日子。水箱外的商人贪婪的话语通过水，模糊不清的传到我耳朵里，而我已经因为疼痛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水箱里的水混杂了我的血，透过浑浊的水，我看不清商人的脸孔。疼痛的记忆时不时地苏醒……那时我还没有腿，鱼尾上有密密麻麻的小伤口。我的鳞片被刮掉很多，每次刮，我都疼得晕过去，但最后我总是醒来。为了不让我流血致死，他们会用烙铁烙我的伤口……
我总是听见自己的叫喊声……记忆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就像听到别人的声音……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想不起来，也不想记起。我在心里默念，并且深呼吸。
“程思雨！好久不见啦！”
我坐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这里很容易看到黑板，别人却不那么容易看见我。可是季宁却马上找到了我，并且立刻坐到我旁边。
她今天穿了印满樱桃图案的白底连衣裙，头发梳了个高高的马尾，上面绑着一条红丝带，整个人活泼灵动。
“你身体也太弱了，一生病就生这么久。”
“最近天气不太好……”
我小心地找着理由，她是少有的愿意和我正常交往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发现我说谎。
她又关切地问了我几句，我想打哈哈糊弄过去，还没等我们两个说几句，孙老师就推门来上课了。
孙老师是个老学究，平日里除了上课，就是呆在自己的研究室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电脑操作依然苦手，每次都带着自己的助教薛学长。薛学长是他的研究生，今年已经是他的硕士第四年了。据说人类的硕士不发论文就没法毕业，薛学长就是不擅长写论文的那一个，不过他好像并不着急，每天给孙老师打下手。
孙老师开始上课，有几个人压着声音，议论着我，他们以为我听不到。如果我的听力不是像现在这般好的话，大概也会轻松很多。
“听说那小子根本没参加考试。”
“他到底几岁啊，看上去好小。”
“说不定是哪家养的~哎~世风日下啊~”
“我也想直接入学~”
他们说的有些我能听懂有些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言辞里透出的绝不是善意。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肃静！你！”孙老师指着刚才说话最大声的同学，“你给我回答一下，近代日本最早翻译《泰西国fa论》的人叫什么？”
男生还和小伙伴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被叫到的一瞬间也有点懵，只能挠挠头表示答不上来。
“有时间议论别人，不如多关心自己的学业。程思雨，你来答一下。”
我知道问的是什么，但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我的嘴一张一阖，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明明是为了给我解围，我却这么不争气。我低下头，只是盯住书本翻起的角。
老师叹了一口气，让我坐下。
我很久都不敢抬头，我知道我该认真的去听，才不辜负老师对我的好。还有程先生，把我弄进学校，他一定动用了很多关系……可是我太愧疚了。我又一次让看重我的人伤心了。季宁将手放在我面前挥了挥，示意我不要太难过，我仍旧提不起兴致，只是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