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虎跟着叶永嘉跑向门口,先看那门内门外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火光又摇晃得厉害,他便连忙向后一挥手,不等后方小兵追上来,他先弯腰将双手插入一人的腋下,想要把这人拖起来:“大公子,这些都是您的兄弟?我听四舅老爷那边说,您这一趟出来没带随从啊!”
叶永嘉回头一看,气得“唉”了一声:“给我扔下!你他妈瞎?那是刺客,来杀我的!”
然后他在门口弯了腰,把卫长明搀了起来,一搀之下,他就感觉这老卫摸着不对劲,这时小兵举着火把撵上来了,他借着火光一看,脑子里轰然一声,差点吓出了眼泪。
卫长明半闭着眼睛,血葫芦似的,满脸血点子,头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隔着一层薄棉袄,他还能摸出他那袖子精湿的破了一处,是受了枪伤,血像泉水似的往外淌,把棉袄袖子都浸透了。
“老卫,老卫……”他带了哭腔唤道:“你别死啊,我爸爸派人来救咱们了,咱们总算受完了这一路的苦,你在我这儿还一点光都没沾过呢,现在要是咽气可就太冤了……”
赵二虎早让人卸了一扇门板当担架,又凑上来,试探着掰开叶永嘉的手,将卫长明抬到了门板上。卫长明蜷缩着躺了,头脑其实还是明白的,眼前虽是鲜红的蒙了一层血雾,但耳朵还灵着,听得见陌生的声音调兵遣将抬了自己,还听得见脑袋旁边跟着两个哭哭啼啼的人,一个粗嗓子一个细嗓子,正是他阴差阳错弄来的两位朋友。两个嗓子哭得这样哀怨持久,证明他们都是安然无恙,这让他有些自傲——做大哥做到他这个地步,够意思了。
他开始犯困,要睡未睡的时候,他很平静的想起了沈明玉。同样是人活一场,他比沈明玉成功得多。沈明玉带了他八年,结果被他亲手送上了西天;而他只和那二位相处了不到两个月,那二位此刻就已经要为他哭抽过去了。
沈明玉总想绑架着他一起去做鬼魅,可他始终还是想好好的做人,完他一生一世的事业。所以他们两个,根本就是道不同。
道不同,那么各活各的,一个打天下当军头,一个守家乡耕田地,一辈子不相为谋也就是了。可沈明玉抓壮丁偏要抓到他的头上去,非要在他和他之间,制造出长达八年的关系来。
他平时很少想起沈明玉这个人,他不许自己想他。但在这个时候,他越来越困,思绪像轻烟一样飘散开来,他管不住自己的头脑了。
他眼前现出了沈明玉的模样,沈明玉看着他,模样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回望过去,心里一点都不怕,甚至还觉出了几分亲切,他告诉沈明玉:你不要急,等我死了,我到阴间再去照顾你八年。你欠我的,我讨回来了,我欠你的,将来我也会还。
他眼前的沈明玉不置可否,这是一个默认的表示。沈明玉比他年长了十八岁,然而在人生的最后两年里,沈明玉在他面前偶尔会显出几分孩子气,大概是终于相信了长明的可靠,认定了长明是自己的亲人。
他有时候肆意妄为的要作大孽,正被长明赶上了,长明就要劝他拦他,而因为他相信长明是个好的,所以便以沉默相对,他一不言语,部下就知道该听谁的了。
卫长明想如果那一日自己没有落后百里押运军火,如果那一日自己寸步不离的跟随了沈明玉,那场屠杀应该就不会发生,他的父母乡亲全不会死,沈明玉也一定还活着,自己……
自己也依然留在他的身边,伴君如伴虎,挣扎着求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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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昏迷了过去,他并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是从这一夜起,他开始频繁的梦见沈明玉。就仿佛沈明玉死后忙碌许久,如今终于在阴间安顿妥当,又有了回来找他的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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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虎这一夜一惊一乍,两只脚跑得像风火轮似的,真是要忙疯了。
他知道门板上的这个血葫芦是大公子的“兄弟”,跟着大公子的那个“曼菱”,则是身份不明。而在让小兵抬走了血葫芦兄弟之后,他忽然发现大公子也是一身的血,一个灵魂登时险些从天灵盖里飘了出去。还是等叶永嘉在一盆水里洗净了手脸之后,他那灵魂才归了位。
此地距离洛阳已经不远,要是凭着两条腿拎着行李走,那且得一番好走,但是赵二虎这里好战马有的是,想要马车,也可以满镇里随便征用,所以大公子一行人连夜上路,上午时分就进了洛阳城。
叶永嘉和丁曼菱在马车里挤着坐了,四只眼睛一起盯着蜷缩在前方门板上的卫长明。卫长明周身散发着寒冷的血腥气,额头却又滚热起来,右臂和右大腿用布条子草草的勒了止血,左手伸在外面,手上还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手背上的伤口,本来已经结了痂的,现在又鲜红的绽裂了开,袖口缩上去,手腕子上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牙印。
丁曼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在马车里坐了这么久,情绪也镇定下来了。
“我都不明白。”叶永嘉忽然哑着嗓子开了口:“他怎么会对我们这么好?他要是图咱们点什么,我还能想得通。可他不要我的钱,也不要你的色,就这么对咱们干好。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还是说他上辈子欠了咱们一笔巨债?”
“他是好人。”
“不可能啊,好人能在沈疯子身边升官发财?”
“就算他做过坏事,那他也是被逼的。况且又不是他自己投奔沈疯子的,是沈疯子抓了他去当兵。”说到这里,她胸中忽然涌出一股恶气:“那些人穿着黑衣服,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卫大哥为了救你,几次三番的差点送命,你可好,反倒说人家不是好人。既然你看他不是好人,那你也别受他的大恩,你别活了,快把命还给他吧!”
叶永嘉没有和她争吵,凝视着卫长明的左手,他喃喃的自语:“我就是想不通。我爸爸对我好,因为我是他儿子;别人对我好,因为我爸爸是大帅;可他对我好,他为的是什么呢?”
“你放的都是什么糊涂狗屁?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为了什么!他为的是感情,为的是不想你死,因为咱们是好朋友,因为你成天老卫老卫叫得山响,明白了没有?要是还不明白的话,就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为什么昨夜敢举着手枪冲出去和刺客拼命,你为了什么,老卫就为了什么。”
她的语气激烈,然而叶永嘉依旧是不恼。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怔怔的扭过脸来注视了她,还是疑惑:“老卫对我好,我为他拼命是应该的,可我对老卫——我原来没给过老卫什么好处啊。”
丁曼菱听了这话,心中一酸:“也许……卫大哥是拿我们当亲人了吧……”
她这句话说得又轻又软,然而就是这样类似自语的一句话,被叶永嘉听进心里去了。
满怀的疑惑烟消云散,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然后他笃定的向后一靠,又道:“找到老爷子,万事就全妥了。原来我不懂事,不知道惜福,成天的闯祸,现在我长大了,往后我就带着你和老卫好好过日子,横竖老爷子有的是钱,够我花的。咱们到时候到租界里住去,家里养他几十个保镖几十条狼狗,再把大门一锁,别说坏人,就连个臭虫都别想进咱家来。”
他说到这里,马车停了。车外的赵二虎飞身下马,一边跑上来掀开了一侧的车门帘子,一边对着前方高喊:“快去通报大帅!我找着大公子了!我把大公子给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