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晨光照入车内，叶永嘉抖抖索索的下了马车，举目一望，就见前方是座高墙大门的宅子，正是父亲的督军行辕。行辕墙头成排的插着铁血十九星旗，墙外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士兵的军装格外厚实鲜明，证明他们与众不同，乃是叶督军的警卫旅。而宅子开了东西两处辕门，辕门两侧的士兵更加威武，不但刺刀雪亮，甚至还背了机关枪。辕门之内还有两扇大敞四开的总大门，总大门前又是一排雄赳赳的卫兵。
若是旁人见了这肃杀的情景，免不了要胆怯，然而叶永嘉对这样的排场看习惯了，如今一见，只觉久违，亲切得简直又要落泪。与此同时，几名军官从门内飞奔出来，嘴里有喊大少爷的，有喊大公子的，直冲到了叶永嘉面前，乱糟糟的聒噪成了一片。叶永嘉并不大把他们当人，直接就问：“老爷子呢？”
军官们立刻向内一伸手：“大公子快往里请，已经有人去向大帅通报了，大帅也是前天才回来，回来之后一听说您在路上丢了，急得两宿没睡觉。”
叶永嘉拔腿就要往里冲，冲出两步之后又折了回去，掀开车门帘子冲着丁曼菱喊：“我先找我爸爸去！你们跟着往里进！”随即又告诉赵二虎：“赶紧给我兄弟找大夫，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这话说得狠，吓得赵二虎扭头就跑，也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掏个大夫回来。叶永嘉快步走向辕门，结果未等他走到门口，门内跑出来一条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他抬头一看，一下子就委屈大发了：“爸爸！”
张开双臂扑向前去，他将两条胳膊往他爸爸脖子上一缠，吭哧吭哧的开哭。活了二十三年，他对这个爸爸从来没这么爱过。先前他一直认为这爸爸就只是个爸爸，爸爸的作用就是供着他的吃喝玩乐，如今连吃了两个月的恶苦，他才发现他这爸爸是他的根基、靠山和命。
有爸爸庇护着，他无法无天无忌，闹起脾气来简直敢吃人；可身后一没了爸爸，他就成了一条大号的可怜虫，路边的野狗都能上来给他一口。他终于知道了爸爸的伟大与可贵，可这么伟大和可贵的爸爸竟然任由他受了这么大的一场磨难，这罪过可也不小，为了惩罚这父亲的渎职，他结结实实的蹭了叶督军一肩膀的涕泪。
督军抱着这墙高的独生儿子，也觉得这儿子像是失而复得的。一下一下摩挲着儿子那门板一般宽阔的脊背，他满怀怜爱的唤了儿子的乳名：“大毛，你这两个月是走哪儿去了？怎么——”隔着一层棉袄，他摸出了儿子一节一节的脊椎骨：“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大毛稍稍的抬了一点头，腾出嘴来说话：“我是凭着两只脚，从北京一路走过来的……这一路……吃没好吃、喝没好喝，还被人追杀……也就是我命大，要不然，我早死在路上了……”
说到这里，他开始抽搭。叶督军向旁一伸手，立刻就有副官上前送上一条手帕。他接了手帕，给儿子擦了擦脸，一边擦一边端详，越看越是心疼——叶永嘉天生一张轮廓分明的容长脸，这脸平时看着，很有好莱坞电影明星那一路的英俊，然而如今黑了一层，瘦了一圈，从电影明星变成了大烟鬼，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叶督军不忍再看了，领着儿子就要先往行辕里走。叶永嘉跟着他迈了一步，却又回头去看那辆马车。叶督军也跟着回了头：“还看什么呢？”
叶永嘉看一名副官已经赶着马车往这边来了，这才继续迈了步：“那马车里有我两个朋友，一个是曼菱，一个是老卫。曼菱就是你给我定的那个未婚妻，老卫是我自己认的朋友。爸爸，这一路我被人追杀，全靠着老卫救我的命。您要是再不派人来接我，我就要认老卫做爹了。”
叶督军又是气，又是笑：“胡说！既是如此，你让那个老卫过来，我见见他。”
“过不来了，老卫昨夜为了救我，让人杀得就剩下一口气了。”
“昨夜？”
“韩步武。”
“嗯？”
“韩步武和沈麻子串通一气，沈麻子没抓到我，他就派人出来追杀我，一路上杀了我两次。要说坏，还是这个姓韩的病秧子最坏。”
叶督军瞪了眼睛：“韩步武敢动你？好，好，你放心，爸爸非宰了那个狗崽子给你报仇不可！”
“狗崽子先不管了，爸爸你先给老卫找个好大夫吧。我刚让那个赵二虎去找大夫了，可他怎么一跑就没影了呢？我这一路上又想着您老人家，又怕老卫半路嗝儿屁，心都要急碎了。”
叶督军一直认为儿子是个没心没肺的货，唯一的用处是继承家业、传宗接代。如今听他说出了这样有情有义的话，不但有了心肺，而且还学会了心碎，便是感慨万千，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很想看看这个“老卫”，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等马车进入行辕之后，他并没能如愿看清老卫，倒是和丁曼菱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丁曼菱虽然也是一位出身有些根底的摩登小姐，但是对于督军这个阶级的大人物，平时还是难得一见，如今下了马车站稳了，她抬头一望，无需旁人介绍，她一眼就认出了叶督军——叶督军曾到丁府做过一次客，当时他远远的看过丁曼菱几眼，但丁曼菱对此并不知晓，今天还是她第一次瞻仰督军的尊容。而她之所以认得出叶督军，是因为叶氏父子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无非就是做父亲多了些许年岁，上唇又蓄了两抹很款式的小胡子。而且或许是叶督军天赋异禀的缘故，说起来他今年也是四十有五的人了，然而身姿笔挺、意气风发，看着也就三十多岁，仿佛是叶永嘉的老大哥。
面对着这位驻颜有术的督军大人，丁曼菱猛然想起了自家父亲还欠他八万块钱，登时就有点心虚。规规矩矩的向着叶督军一鞠躬，她开口说道：“曼菱向伯父问安。”
叶督军上下端详着丁曼菱，发现她也变得黑瘦了，但是不像儿子那样憔悴，瘦得伶俐，有点黑里俏的意思。
“这不是丁家的三小姐吗？”他很和气的问道：“这两个月来，天翻地覆，家里的事情我是全顾不上了。我本想着，等着回了北京，我亲自带我这个小子，到府上坐坐，也让你们两个认识认识。没想到，你们两个已经先见了面了。这很好，只是委屈了你，刚认识我家这个小子，就陪他受了这么多辛苦。”
丁曼菱一听叶督军把自己和叶永嘉看成了一对共患难的未婚夫妻，便是有苦说不出。而叶督军又看了看她，心里挺满意。那一天他本是到丁府闲坐，正和丁老爷等人在房内扯淡，他坐在窗边，忽然嗅到了一阵香风，顺着那大开的窗子望过去，他就见隔着一丛花木，有三个女学生放学归来，欢声笑语的往里走。其中一个姑娘格外的高挑，剪着乌黑发亮的齐刘海，扬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苹果脸，一番话讲得是又流利又干脆，正是丁家的三小姐丁曼菱。叶督军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告辞之后回家琢磨，先是有心把丁三小姐弄回来留给自己，家里这些个姨太太全是不成器的骚货，要想正式的续弦，还是得讨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
但是，他转念又想：自己凭什么要拜丁士源做岳父呢？丁士源这人完全就是一盘会写几句歪诗的废物点心，而且比他还小几岁，让他对丁士源叫爹？那实在是叫不出口。
如此思索了几个来回之后，他灵机一动，心想虽然自己不便亲自去娶丁三小姐，但是自家的儿子已经老大不小，好东西自己要不成，可以留给儿子嘛。正好，他想，儿子现在文不成武不就，除了脾气一无所有，已经隐隐有了丁士源的风采，若是再给这样的儿子配一个糊涂少奶奶，只怕叶家将来要完。儿子既是不成器，那就只能寄希望于儿媳妇身上，如果儿媳妇是个明白人，将来再给叶家生几个明白孙子，那么叶家日后没了自己，也不至于败落了。
叶督军思索完毕，又暗地里将丁曼菱调查了一番，发现这姑娘确实算是一位可造之材，读书的成绩过得去，还挺爱运动，又会跑步又会打球，绝非病病歪歪的林黛玉。于是他定下主意，这才向丁家提了亲。
丁曼菱只以为父亲是为了抵债才把自己许给叶永嘉的，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后头，还藏着叶督军的一肚子花花肠子。此刻她听叶督军言语温和，又一直在望着自己笑眯眯，便不好说什么硬话，只喃喃的客气了几句。
这个时候，卫长明已经被士兵小心翼翼的抬出马车、放到了担架上。叶督军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得一脸疑惑，半晌没说话。
叶永嘉也凑过来了：“爸爸，这就是老卫。”
叶督军点了点头：“我看他……怎么有点眼熟呢？”
叶永嘉立刻扭头望向了父亲：“您也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