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督军听儿子这话来得蹊跷——什么叫“也”认识他?难道这个血葫芦还是个名声在外的什么人物?
“不好说。”他对着血葫芦摇头:“等把他这头脸收拾干净了,我再瞧瞧吧。”
“您认识他也不稀奇。”叶永嘉道:“他原来是沈疯子身边的人,您原来和疯子打过交道,兴许见过他一两面。”
叶督军登时扭头望向了儿子:“沈疯子的人?你怎么会认识沈疯子的人?”
“这事说来话长,大夫怎么还不来?赵二虎死在外头了?”
他这话刚说完,赵二虎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一手拽着个拎药箱的军装人士,正是他言必行、行必果,真拽来了一位军医。
接下来是一番忙乱,这督军行辕房屋众多,地方大得很,叶永嘉先找地方安顿了卫长明,又让军医赶紧为卫长明疗伤。叶督军本想着这等事情,交给赵二虎等人去办即可,哪知道几个月不见,儿子竟然学会了操心,甚至有了点婆婆妈妈的劲儿,非要亲自留下来监督军医。而以着叶督军的角度来看,丁三小姐和儿子倒是齐心得很,一路同进同退,儿子走到哪里,她一言不发的跟到哪里,只在军医给那个老卫脱裤子处理伤口之时,她才将脸一红,转身走到墙角面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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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督军父子的耽耽虎视之下,军医使出毕生所学,又快又准的取出了卫长明右上臂的子弹,然后取出针线,消毒缝合,臂上的枪伤、腿上的刀伤、乃至左手背上裂开了的旧伤,全被他齐齐的缝了上。叶永嘉拧着眉毛旁观,见那针线在卫长明的肉里钻进钻出,看得又咬牙又咧嘴。等军医治疗完毕了,赵二虎亲自托了一把热毛巾,来给卫长明擦头发擦脸,又柔声告诉叶永嘉:“大公子,退热安神的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卑职就把药喂给卫先生,您一路劳顿,如今就请随大帅歇息去吧。”
丁曼菱听那军医已经拎着箱子走出门去了,连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床上的卫长明已经从颈至脚盖了毯子,她便走到叶永嘉身边说道:“是这个理,你该休息就休息去吧,我留这儿看着卫大哥。”
“胡说,我累你不累吗?”
“我现在还挺有精神的,等卫大哥吃完了药,要是还不醒,那他睡我也睡,我不干熬着。”
“算了吧你。赶紧跟我吃饭去,吃完了大家一起睡,别让我废话。”
丁曼菱一夜未睡,熬到如今,其实也已经是一阵一阵的发昏,只是心里对卫长明恋恋的,明知道他现在无知无觉,可还是不忍心把他独自留在这儿。犹犹豫豫的站在原地,她始终是不迈步,叶永嘉走出一步后回了头,随即不耐烦的一把拉起了她的手,直接把她扯了出去。
他们这一路上,互帮互助,早就讲不得那“男女有别”的礼节了。丁曼菱跟着他走出了老远,忽然察觉到叶督军又在望着自己眯眯的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叶永嘉那里抽出了手。而叶永嘉回头又道:“咱们快点吃,吃饱了还回来,和老卫一屋睡,让老卫一醒就能看见咱们。要不然他又不认识那个赵二虎,还不得以为咱们把他给扔了?”
这话真是说进了丁曼菱的心里,她三步两步的追上了他,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卫大哥才不会,只有像你这样孩子气的人,才会有那些小心眼儿。”
“你比我还小四岁呢,轮不到你说我,臭丫头片子。”
丁曼菱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想起叶督军还在身后,连忙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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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清晨,原本也是开早饭的时候。叶督军带着这两个小辈在餐厅里坐了,丁曼菱从勤务兵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手脸,然后便是垂头默默的喝粥吃菜。叶督军还有千言万语要问儿子,然而儿子抢占先机,先开了口:“爸爸,您这一阵子是忙什么去了?您不是一直在开封吗?还有,您没收到四舅给您发的电报吗?”
叶督军叹了口气:“儿子,这回你是死里逃生,你老子我,也是遭了一场大劫啊!就这个地方——”他向下指了指:“我也是三天前才回来的。”
叶永嘉一听这话,立刻就顾不上吃了:“您是又上战场了?”
“没有。”叶督军一皱眉头:“我是掉河里去了。”
此言一出,丁曼菱立刻也抬了头,叶永嘉也是大吃一惊:“那您这些天是一直在河里漂着?”
叶督军听了儿子的妙语,忍无可忍的叹了口气。叹息过后,他翩然一转,转向了丁曼菱:“其实,是这么回事。”
丁曼菱被他那如炬的目光笼罩了住,无从逃避,只得虚心端坐,成了他的听众。原来叶督军所说之事,就开始在他们跟随商队、离开天津的那个上午。
那时的叶督军刚刚率领一个精锐师进入洛阳,洛阳周边还燃烧着零星的战火,因为先前盘踞在此地的一支杂牌队伍刚被叶军打跑,而叶督军在开封实在是住腻歪了,所以正好趁机来到洛阳,一是要处理此地的军务,二是趁机散散心。
那一天的叶督军兴致勃勃,到了洛阳之后没有停歇,直接又骑马出城,想要四处的巡视一番。结果在一片荒林之中,他举枪打野兔子的时候,手枪走了火,惊着了他胯下的战马。
马一受惊,撒开蹄子一路狂奔,驮着叶督军跑了个腾云驾雾。后方众人吓得拍马狂追,然而天阴林密,只一转眼的工夫,这帮人就失去了叶督军的影踪。
接下来,便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叶督军这一枝花,开得甚是痛苦,因为那马惊不择路,狂奔许久之后,竟是驮着他一头冲进了山涧里。叶督军摔得人事不省,随波逐流的飘了五里多地,末了在一处小河滩上搁浅,被个前来挑水的小寡妇发现了。
这小寡妇年方二十六,十五岁就开始守寡,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贞洁烈妇,这寡让她守得铁桶一般严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公公婆婆都相继过世了,她独撑门户,依旧是守,随你是什么甜言蜜语伏低做小的年轻光棍,她看在眼中,不假辞色,全当是粪。
依着小寡妇的性情,本来绝无搭理叶督军的可能,然而叶督军当时在水中一路畅饮,畅饮了五里多路,饮得双目紧闭,肚子鼓胀得好似气蛤蟆一般,这就让她犯了难——管,有悖她的人生宗旨,不管,又属于见死不救,比救男人的罪过更大了十倍。
无可奈何,她还是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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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寡妇家中,叶督军吐了一地的河水,然后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左脚脚踝剧痛,已经站立不得。再和小寡妇一搭话,他问出了一身冷汗——此地可不是他叶某人的地盘,在这儿活动的一支军队,正是被他逐出洛阳的仇敌。而若是想从这里回洛阳城,路途虽然不算遥远,但是须得翻山越岭,还得遇上好天气才行。到了雨雪时节,山路溜滑,穿钉鞋都走不得。
叶督军刚问到这里,窗外起了扑扑簌簌的声响,正是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夹雪。
为了安全起见,叶督军只好蛰伏在了小寡妇家中养伤。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大前天,他的警卫旅以着漫天撒网的方式,终于找到了他所藏身的村庄。旅长见到督军之时,发现督军魅力无限,已经俘虏了那小寡妇的寂寞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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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督军这一枝花,虽是痛苦,但也不失浪漫,而留守在洛阳的督军亲信们作为另一枝花,可就没有这些旖旎之色了。叶督军毫无预兆的就变成了生死不明,这消息若是传播出去,会引出多大的动荡?叶督军若是真的遇了不测,那自然是没办法,可叶督军死不见尸,未必就是真死啊!
叶督军的老兄弟,童参谋长,这时候便当机立断的站了出来,先是下令封锁了一切消息,又将驻守在开封公署的人马全部招来了洛阳,对于外界,比如远在天津的四舅老爷之流,则是装聋作哑,单方面的中止了联系。
胸中憋着一口气,童参谋长豪赌一般的等待着,押叶督军会活着回来。参谋长憋着,行辕内的全体人员也跟着一起憋,憋得寝食难安。死去活来的憋到大前天,他们终于算是熬出了头。督军回来了,他们又能呼吸了,四舅老爷一个多月前从天津发过来的电报,也终于又有人看了。
这么一看,又是一惊——督军是安然归来了,可大少爷这又是走到哪里去了?
幸而,大少爷比督军更省心些,各路人马稍微的那么一找,就把他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