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督军比儿子年长了二十岁，各方面也比儿子可爱了二十倍，一部《督军漂流记》，被他讲得妙趣横生。丁曼菱听得几乎入了神，只有一点不美，就是这位督军伯父目光炯炯，总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说话，盯得她很不自在，又不敢挑理。
叶督军讲述完毕，正要扭头去看儿子的反应，哪知叶永嘉忽然起身走到他身后，俯下身去搂住了他的肩膀，搂得紧紧的，然而又不言语。叶督军愣了愣，末了哑然失笑，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这是怎么了？咱们爷儿俩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叶永嘉把额头抵上父亲的头顶心，闭了眼睛发冷汗。他想自己差一点就没爸爸了，如果当真没了爸爸，自己就再也别想扬眉吐气了，世上也不会再有爸爸这样的人，可以无条件的供着自己惯着自己了。
之前过去的那几十天光阴，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的梦魇，经过了那样一场大难之后，他才知道人活在世，没有督军父亲是不行的，不当督军少爷也是不行的。双臂紧紧环着父亲的肩膀，他很多年没有和父亲这样亲昵过了，此刻的一搂之下，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胳膊也已经有这样的长，记忆中高人一头的雄壮父亲，如今也就正够自己的一搂。
叶督军又拍了怕儿子的手臂，对着丁曼菱笑叹了一声：“唉，我看他和你在一起，似乎是受了许多好的熏陶。原来我想和他说句话都难，还以为是儿大不由爹，他和我生分了，没想到我们父子还能有今天。”说着他侧过脸一笑：“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丁三小姐可看着呢，不怕人家笑话你？”
叶永嘉抬了头，两只眼睛微微的有点红。丁曼菱一点也没有要笑话他的意思——他们是一起死里逃生过的朋友，他如今红了眼睛要哭，她不安慰他已经算是无情了，哪里还能去笑话他？又怎么笑得出来？
由着他怀里的爹，她跟着想起了自己的娘，从娘又想到了自己这两个月来吃的那些苦，想到了将要被夫家活活欺负死的二姐，一时间就觉得身前身后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孤人儿。
想到这里，她眼中一热，慌忙说道：“多谢伯父赐饭，曼菱已经吃好了，现在想去看看卫大哥那边的情形。他昨夜是为了我们才身负重伤的，曼菱心里很是惦记着。”
叶督军觉着自家这位未来的少奶奶，似乎对那个姓卫的太过关切。不过儿子既然不发话，自己也不好先挑理。对着丁曼菱点点头，他说道：“好，去吧。”
叶永嘉松开手直起了身：“我也去。”
叶督军回头望向儿子：“你吃完了？”
“我也惦记着老卫，怕他醒了找不到我们，再胡着急。”
叶督军不置可否的转向前方，越发感觉不对劲。合着“老卫”才是这三个小家伙的中心，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仿佛全是围着那个老卫转的。
这有点意思，因为他那儿子虽然是个糊涂种子，但是做人的立场很坚定，任凭狐朋狗友包围，他自岿然不动，极少受外人的蛊惑和笼络，是个自成一派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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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督军把疑问压在心底，等到了入夜时分，他才又把儿子叫了过来。
叶永嘉现在变得很有人情味，进门之后先说了话：“爸爸今天没去营里？早知道您没出去，我就过来和您一起吃晚饭了。”
叶督军面前摆着一桌饭菜，正是他的晚餐：“出去了，刚回来。你吃过了？”
“吃了，和曼菱一起吃的。”
“她休息去了？”
“她还陪着老卫呢。老卫本来就发着烧，好不容易才退下去，这回一受伤，又烧回来了，这一天都没醒。他不醒，我们怎么休息啊。”
“不是有人管他？”
“有人管他也没用，我们是心里急。”说到这里，他愣了愣，忽然想起父亲是位身经百战的武将，连忙凑到桌边坐下了：“爸爸，您有经验，您说老卫应该不会死吧？”
“死生有命，这哪说得准。”说到这里，他端起碗，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你和那个老卫是怎么认识的？”
他只问了这么一句，问出了儿子长达半个时辰的报告。他本打算边听边吃，听着听着就忘了吃，等儿子报告完毕了，他放下碗筷，没吃饱，但是也没胃口了。
叶永嘉对父亲察言观色，心里也有点明白：“爸爸，您是不是嫌老卫原来是沈疯子的人，看不上他？还是……您也觉得老卫闯的祸太大，怕老卫给咱们惹麻烦？”
“我不是怕他给我惹麻烦，他能惹来的也就是一个沈麻子，可就算没有他，麻子也已经跟我翻了脸。就凭他在北京抄我的家，我也饶不了他。我是没想到——没想到疯子是这么个死法。”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麻子认定了他哥哥的死和我有关。我原来因为这个，骂麻子是疯狗，结果现在一看，我冤枉他了，麻子算是未卜先知，我现在和这事还真是有了关系。”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儿子：“你说‘老卫’，我不认识，你说他叫卫长明，我想起来，疯子原来是提过这么个人，一口一个长明，叫得还挺亲热。”
随即他又想起了个新问题：“卫长明是不是疯子的干儿子？”
“不是吧，老卫可没说过。”
“我怎么记得疯子说过这个话，说什么长明是他的儿子——不过疯子说话向来是没法听，十句里头有九句都做不得准。也可能是胡说八道。”
“那疯子早入了土，咱们就别提他了。爸爸，我不管你为难不为难，反正老卫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必须得保护他，将来还得给他个官儿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您就得怎么对待他。”
叶督军笑了起来：“好，好，他救了你，那就和救我是一样的。救我的那一位，我已经把她接到洛阳城里了。救你的卫长明，我也会对他负责到底。往后他升官发财、娶妻生子，都是咱们叶家的事。你说他这些年活得不容易，那后半世让他也过几天好日子吧！”
叶永嘉一听这话，心胸都明亮了，冲着爸爸只是笑。而叶督军岔开话题，聊到了丁曼菱身上：“你既然知道丁三小姐有别的心思，就不应该总放着她和卫长明在一起。”
叶永嘉笑道：“没事，老卫不近女色，平时从来不和她扯淡。”
“不近女色？那他——”
“放心，他对我这个男的也没兴趣，我活到这么大，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太监都没他规矩。再说曼菱对我虽然是凶，可到了生死关头，她敢为了我和那帮刺客拼命。您说她这能叫不爱我吗？我怀疑她还是在对我怄气，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我对她发脾气了，让她怪没脸的，还把她爸爸也给骂了。”
说到这里，他有点忸怩，因为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脾气怎么会那样的坏，现在想一想，简直是丢人现眼。脸上仿佛是微微的有点热，他摸了摸脸，又想起了丁曼菱——不知道昨夜丁曼菱那举着马桶的舍命一冲，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卫。
一想到丁曼菱，他就坐不住了，然而又听父亲说道：“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前天给你四舅发了电报，一直没回电。那些个娘们儿不中用倒也罢了，怎么小缪也没护住你呢？”
“您可快别提那兔崽子了，他除了一张巧嘴之外，还有什么本事？您要是喜欢他，回去之后把他找回来也收房得了，正好，他那人当副官有点屈才，当个管家奶奶更合适。”
叶督军一皱眉头：“混账东西，拿你老子开心。”
正当此时，副官进门通报，说是童参谋长来了。叶永嘉一听父亲来了正事，当即告退，一路小跑着回了卫长明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