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南躺在床上,眼巴巴的望着房门。
床是摇摇晃晃的小窄床,门也是一扇歪歪扭扭的破门。他们两个那一夜“全军覆没”,如今正是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只能躲在这么一处小房子里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四个字,说得是她,和凌剑秋没关系,凌剑秋现在活得还挺结实。
叶永嘉那一枪,打中了她的左侧腰,就是胯骨往上、偏向肚脐的那一处地方。起初凌剑秋以为子弹是穿过了她的肾脏,她这人是救不得了,便直挺挺的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等着她咽气,好给她收尸。
等到半夜,他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作死作上了瘾?”
她迷迷糊糊的听清了这句问话,因为实在是感激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决定拿出一点耐心来,向凌剑秋讲个明白:“我是害怕……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
“做南小姐的日子太好了……随便吃,随便穿,不但不受欺负,还可以随便欺负别人……我总觉着这像是梦……趁着梦没醒,我得好好痛快痛快……我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万一将来的哪一天,我又不是南小姐了……那时候回想起来,心里也不冤……”
说到这里,她就发现自己气息不足,好好的竟然会说不动话。心里诧异着,她喘息着闭了嘴。凌剑秋冷着脸望向别处,没再追问。
他早就看她是穷凶极恶,果然没看错,她确实是个穷怕了的,穷得有了好日子都不会好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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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南缓了好一阵子,才又把那一口气喘了上来。
她再次开口说了话,凌剑秋默然听着,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长了人心,不是纯粹的小畜生。
她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下去,声音轻得好像一阵烟:“这回可真是没法向干爹交待了……我是一死百了,不怕受罚,可是你怎么办呢……我把你给连累狠了……你去翻我那只箱子,里面有本存折,还有个小印章……我这两年也攒了些钱,你拿着钱跑吧……要不然……你这一阵子总犯错,干爹饶不了你……”
说到这里,她就又说不动了,目光扫过凌剑秋的脸,她还是有点看不惯他那个长相,觉着他那相貌假模假势的,像个专要和她做对的大好人。哪像叶永嘉,眉眼英秀,带有侠气,是个标准的大号美男子。
她正想到这里,凌剑秋忽然说了话:“你要是没有看上小叶,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力不能支的闭了眼睛,实在是发不出半点声息,只能在心里回答:“唉,你说得对,我这回吃了大亏,知道错啦。”
再回想起叶永嘉那个人,她的爱意随着鲜血流去了大半——倒还没有到“恨”的程度,单是虚弱得很,已经无力再动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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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的睡了一夜之后,她没有死。
她不饿,只是渴,疼痛倒是能扛得住,并不是那枪伤不疼,是她有超出凡人的坚忍。睁了眼睛扭过头,她往地上看,看到了凌剑秋。
凌剑秋显然是出去了一趟,因为身边多了她那只小行李箱,还多了一领新席子。凌剑秋已经撬开了她的箱子,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从箱子里托出一套叠好的葡萄紫呢子洋装,说道:“走的时候,你就穿这一身。”
她知道那个“走”字的意思,“嗯”了一声。
他又道:“棺材没有,这镇子太小了,没有棺材铺,现找木匠做也来不及,我只能给你找一领席子。”
她还是没意见,死人就是一堆臭肉,就算用好棺材装殓了,埋到土里也照样是烂。
他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张存折,为了表示自己也是无情之人,对她的死活并不是太在乎,所以格外的花点时间把它翻了开。借着黯淡光线看清了上面的数目字,他心里震了一下。
原来这野丫头悄悄的攒了这么多钱。她总活得像个小亡命徒一样,这个攒法可不像她一贯的风格。或者,他想,其实她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糊涂任性,她也有着天长地久的打算,只不过是这一回,她被那个小叶冲昏了头脑。
就像自己一样,自己不也是莫名其妙的就被她裹挟进了那一场夜袭?
这时候,他的后方响起了轻而哑的呼唤,是她向他要一点水,要凉水,因为她嘴里心里都燥热干渴得很,非得喝些凉水,才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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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剑秋不理会她的要求,用小勺子喂了她半碗温糖水。她一口接一口的咽,咽得迫不及待。他看在眼中,心中生出了鬼火似的那么一小点光芒——要死的人,会有这样的好胃口吗?
于是放下勺子和空碗,他也不管她害不害臊,掀了棉被就去看她的伤处。她那上衣全敞着怀,贴身的小褂向上卷到肋下,裤腰也是解开了的,绷带缠裹了她的细腰,从肋骨一直缠到了小肚子,腹部偏向左侧渗出个鲜红的大血点子,但也就只是那么个血点子而已,血色并没有蔓延开来。
心里那么一小团光芒闪烁着壮大了,他扭头望向了她的脸,太平无事的时候,他看着都是一脸正气凛然,如今他狠狠得认真起来了,越发显得目光如炬,眼光一直能射进她的心里去。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她的嘴唇受了温糖水的滋润,显出了一点光泽:“什么事?”
“如果,如果这一次,你能活下来,往后我要你像个人似的,不许再淘气,不许再胡闹,要好好的长大,好好的做人。”
她怔了怔:“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现在死活随你去,我就不管你了。”
听到这里,她望着他的眼睛,笑了:“那我就答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的面颊干巴巴的赤红,只能呈现出个可怜巴巴的惨笑:“你对我好,我不骗你。”
这话说完了没有半个小时,她脸上的赤红扩散开来,体温升到了烫手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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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南发了两天的高烧,这两天里她没得到什么正经药,不是凌剑秋不为她尽心,是他们两个现在全都见不得天日。他们的藏身之处,是一家马车行后院的柴房,而这马车行所在的镇子,乃至镇子周遭的千百里土地,在名义上,全是叶督军的地盘。
叶军士兵这几天非常的活跃,一直在四处捉拿刺客的余党,而马车行的老板虽然和凌剑秋有点交情,但也只有胆量提供这么一间柴房,没本事再去给他们请大夫。所以韩小南只能听天由命。
熬到了第三天,她坐起来,就着凌剑秋的手,吃了一碗热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