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明其实已经醒了片刻了。
他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身体又是虚弱到了极致，所以赖怠出声，宁愿继续这么昏沉下去，顺便听听那两个人的交谈。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把叶永嘉送回到他父亲手里，要不然日子长了，他也不敢能保证这家伙长命百岁。可如今他如愿以偿了，心里却又不安起来——毕竟是进了督军行辕，形势变了，谁知道人会不会也跟着变？
毕竟，刚出场时的那个叶大少爷，可实在不是个善类。
至于丁曼菱，他倒不担心，她那样的出身的摩登小姐，心机深沉不到哪里去，况且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深沉的人。唯一的问题是她爱上了他，但是在他眼中，这爱也还像是千金小姐闹着玩，她爱他，大概只是因为他们相识于危难之时，在她眼中，他是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危难之时，英雄自然是可爱的，但丁曼菱那模样绝非苦命相，应该不会一辈子都危难。等日子好起来了，她的心思自然会变，变了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他宁愿只当她是自己的小妹妹。
他那妹妹若是活着，现在正好也是这么个十八大九的年纪了。
听着听着，他没法子继续装睡了，因为那二人越说越不和睦，分明是又要开吵，而他此刻实在是扛不住他们的聒噪。
但这聒噪其实也是可亲的。自从沈明玉开始“抬举”他之后，多少年了，没人敢在他面前多说半句废话。沈明玉自己活得不像个人，连累得他也远离了这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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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一睁眼睛，立刻就显出了他的好人缘。丁曼菱先扑上去了，然而还没等她在卫长明眼前稳住，已经被叶永嘉一肩膀拱了开。叶永嘉凑近了去看卫长明，虽然不会相面，但是一眼望过去，就发现卫长明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瞳孔之中似乎也显出了一点光明。
“老卫，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好了点儿？”他随即扭头去问丁曼菱：“是不是应该给他吃点什么了？”
丁曼菱挤不过叶永嘉，于是在床边蹲了，手扒着床沿，眼巴巴的去看卫长明：“卫大哥，你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卫长明摇了摇头，可是一转念，又改了主意：只要是吃下去不犯恶心，那就应该吃。太平无事的闲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以缠绵病榻，慢慢的休养。但他没那个条件，他得尽快的好起来。
“粥，汤，什么都行。”他哑着嗓子开了口，这么张嘴闭嘴的一说话，他感到脸皮不干不净的发紧，缓缓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他的目光落到手上，发现自己这手脏得可怕，指甲缝里都是黑红的血渍。
“昨夜最后是怎么收的场？”他忽然问道。
叶永嘉支使丁曼菱跑腿，让她出门叫勤务兵去厨房端些汤水过来，自己腾出工夫作答：“昨夜我急了眼，冲去把那个韩小南给毙了。刚开完枪，就冲进来一大队兵，你猜怎么着？全是老爷子的人马。老爷子前两个月出了点事，这两天刚回来，听说我在半路上丢了，吓得连忙派人四处找我。”
卫长明这一天时睡时醒，昏昏沉沉，从听来的片言只语中，也推测出了昨夜的情形，只是不知道细节。听到这里，他喃喃说道：“敢冲出去，胆子不小。”
“不冲不行啊，我也是急了眼了。别说我了——”他嗤嗤的笑了起来：“连曼菱也跟着疯了，举个马桶要跑出去和韩小南拼命，韩小南当时拿着枪呢，差一点就把她——”
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抬头望向了门口：“我说丁三儿，昨夜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
丁曼菱刚吩咐完勤务兵，关了房门往回走：“你救了我是不假，往后我慢慢报你的恩，但是你别想让我对你以身相许。”
叶永嘉对着她，也说不清她在自己心中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普通朋友？他对普通朋友可没这份心；女朋友？世上有她这样和他一天三顿吵、并且公然宣称自己已经心属他人的女朋友吗？尤其是俩人尚未同甘，先共苦了一路，这一路二人奔波得好似两个土鬼，要多不体面有多不体面，夜里二人分睡在卫长明左右，他听过她磨牙，她也听过他放屁。
“你以为我看得上你那个身？粗胳膊长腿大脚丫子，跟母夜叉似的，夜里要是没有老卫，我都不敢和你一炕睡觉。”
说完这话，他怕丁曼菱冲上来给自己一拳，连忙转移话题，面向了卫长明：“老卫，还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让你安心。你那些事，我已经全讲给老爷子听了，老爷子打了包票，管你后半辈子。”他快活得抓住了卫长明的一侧肩头，不敢摇晃，只用力的捏了捏：“老卫，你熬出头了。往后你就是我大哥，我就是你兄弟——”他突发奇想：“要不然你别姓卫了，干脆跟我姓叶得了。回头我再让老爷子收你做义子，看谁还敢来欺负你。”说着他转向丁曼菱，越想越觉着有理：“如果老爷子不肯收他，我就从叶家随便找个远房叔叔，反正姓叶就行，花点钱让他收老卫做儿子，到时候一论关系，老卫就算我的亲戚哥哥。”
丁曼菱听得莫名其妙：“用得着费这个事吗？”
叶永嘉正要解释，不料卫长明忽然开了口：“你把我的事情，全对令尊讲了？”
“对啊，全说了。”
随即他见卫长明脸色有异，一颗心便是向上一提：“不能说吗？”
卫长明摇了摇头——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他觉出了一点冷飕飕的“悬”，仿佛是走着走着，一步踏空。
如果这一番话换他亲自去对叶督军说，就不会这么“悬”了。他自会斟酌着讲，见人他说人话，见鬼他说鬼话。无论叶督军是人是鬼，他总能有个对策。但叶永嘉显然不会有这些心计——否则，他也不敢和这位少爷交朋友。
“罢！”他在心里自言自语：“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后试探着动了动，他觉出了钻肉刻骨的剧痛，不过痛归痛，他觉察出自己没有伤筋动骨，所受的全都只是皮肉伤。回想起前一夜的血战，他也感到了一点轻微的不可思议。
昨夜，他未免有点过于卖命了。
难道自己真的情愿为了这两个家伙而死吗？他爱他们，可是真的爱到那般程度了吗？
他原本就不是视死如归的人，自从摆脱了沈明玉那个疯子之后，他有了自由，格外的更想活。因为他这自由来得实在是太不易了，他想要长久的活着，尽情的去享受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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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三个人终于各得了一间屋子，宽宽敞敞的睡了一觉。
他们所住之处是一座小跨院，正房给了卫长明，叶永嘉和丁曼菱住进了东西厢房。院子开着个小月亮门，门口有卫兵轮班值夜，真是又清静、又安全。
丁曼菱洗了澡，修剪了头发，周身的衣服也是洁净干爽，自己都觉着自己身上皮光肉嫩，带着香皂的香气。回房之后她上了床，虽然不是羽绒被钢丝床，但也是一床温暖的新被窝。而她这边躺下了，那边叶永嘉也躺下了，隔着中间的小院子，这二人非常巧的一起长叹了一口气，舒服透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解除了心上的重压，又有了闲情思想亲人，主要是想她那个爹：“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上了卫大哥，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然后她又想起了二姐：“这回我也是有朋友的人了，二姐夫要是再打二姐，我就让——让谁呢？卫大哥不合适，卫大哥看着不吓人，还是让他出场吧！让他带上一队兵，呼啦啦的一登门，不吓死二姐夫那一家混蛋才怪。就怕他一听我要他帮忙，又要拿乔刁难我，这个讨厌鬼，到时候我是不是还得说两句好话求求他？”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知不觉的入了睡，因为睡前的心中人是叶永嘉，所以她在梦中皱着眉头，是又要气、又要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