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督军先是专心致志的吃，偶尔开口，问的也是闲话。及至吃到了八分饱了，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擦得挺彻底，连嘴唇带唇上的两抹小髭须，一起抹了一把。
而就在他放下餐巾之时，卫长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热汤。
并不是他一直在盯着叶督军的举动，是他“伴君如伴虎”得太久了，训练有素，不必观察筹划，自然的就能和长官同步。八年来他陪着沈明玉吃过了多少顿饭？说“陪”似乎是不恰当，应该是“伺候”。他闷声不响的和沈明玉同桌而食，给沈明玉盛饭盛汤，汤烫了，他会先端起碗吹一吹、晾一晾，沈明玉爱吃香的辣的，但是一味的这么吃，对健康也无益，所以他一面自己吃，一面想着给沈明玉夹几筷子青菜，像照顾老子或者儿子一样照顾着他。
他太怕沈明玉了，为了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他别无选择，只能是对他好，比一切人都更爱他，拼命的对他好。
抬眼望向叶督军，他正好和对方目光相对。叶督军依旧是双眼含笑：“你是多大到若瑛身边的？”
“十五岁。”
“自己从的军？”
“是被抓壮丁抓去的。”
叶督军叹了口气：“造孽啊，这些年你是一直跟在若瑛身边？”
“是。”
“可怜，就若瑛那个劲儿，我见了都打怵，亏你能在他身边全须全尾的活到这么大。我说若瑛是疯子，这不是骂他，他都死了我还骂他干什么？他是真不讲理、真疯啊！他那个麻子弟弟，若琳，我原来看着还好，现在也不讲理了，一点证据都没拿出来，就硬说疯子是我杀的，你看看，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要我看啊，他家这个疯，八成是传辈传下来的，一传传一窝。疯子是没儿女，要是有儿女，将来也还得疯。”
卫长明根本不想再提那个“沈”字，所以只微微的一点头，算是附和。
叶督军继续发牢骚：“你说若琳这个小子，一边要我给他家那个疯子偿命，一边又撒开天罗地网的抓你，这账到底是怎么算的？在他心里，咱俩究竟哪个才是凶手？还是说他以为咱俩是串通一气，把那疯子给活埋了？”
卫长明听到“活埋”二字，一颗心又是一颤，但是神情不变：“也许沈明石确有此种想法。”
叶督军一抬手，立刻上来三名小勤务兵，轻手轻脚的将杯盘残羹撤了去，送上了两杯热咖啡。叶督军先是思索着沉吟，等咖啡上来了，这才在氤氲的苦香之中又开了口：“你不要怕，就凭你对大毛的恩情，我也一定会保你到底。现在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证据落在了若琳手里？”
“我说不准。直接的证据，应该没有，但我作为他的部下，他死了，我还活着，沈明石自然是要怀疑我。”
叶督军喝了一口热咖啡，咂摸着滋味点了点头：“好，没证据就好，他没证据，他就没理，力量上他不是我的对手，在舆论上他也占不到便宜，我看他这一仗，他怎么打。”话音落下，他对着卫长明，又是噗嗤一笑：“若琳既是怀疑你我串通，那咱们就串一下子给他看看！”
卫长明回了他一个微笑，心里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他们之间绝不该是串通的关系，他所需要的只是庇护，而不是加入某个新阵营。不过不必急着反驳，他静等着对方的下文。
叶督军也意识到了他的沉默，问他：“你有什么想法，大胆的说出来。”
“我也没什么主意，大帅若能念着我和令郎的友情，肯收留我一阵子，我就已是感激不尽了。若大帅对此有为难之处，也没关系，我已经养好了伤，可以自行设法、南下避祸。”
此言一出，叶督军竟是将眉毛一皱，轻轻呵斥了他一声：“胡说八道！你现在就和我的孩子是一样的了，你走什么走！”
这一句呵斥得是又威严又亲切，呵斥完毕了，他舒展开眉头，恢复了先前的好脸色：“你不要悲观，沈明石既是冲着你我二人一起来，那我就一定要带着你，把这个问题解决掉。等解决了眼下这个问题之后，我还许你一个大好的前程。”
卫长明立刻答道：“多谢大帅抬爱，但我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况且无论我有多少苦衷，我终究曾是瑛帅的心腹，瑛帅终究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我的所作所为，逃不过‘弑主反叛’四个字，我也不便再公开的露面见人了。我如今只想能够平安的度过这一关，隐姓埋名的活下去。”
他自知是卷了叶督军的面子，但是实话不说不行，面前这是叶永嘉的父亲，冲着叶永嘉那个傻小子，他也不能对人家的爹玩心术。
何况，他也未必玩得过人家。沈明玉总骂叶督军是老狐狸——沈明玉已经不是善类，他口中的“老狐狸”，只怕狠过豺狼虎豹。
叶督军笑了：“你要是跟着我，这一关肯定是能平安度过。”
卫长明看着他，听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这一句话里藏着隐隐的刀锋——跟着他肯定能够过关，那么，要是不跟着他呢？
他看叶督军，叶督军也含笑注视着他。叶永嘉和丁曼菱看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大哥，但叶督军打量着他，只觉得这小子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跟了八年的主子，他都能说杀就杀，这不是狼心狗肺又是什么？就算那沈明玉不好，可他疯也是对着别人疯，也没杀到他的头上去，还拿他当了心腹，这是何等的厚爱？疯子那人，叶督军了解，基本就是薄情寡义喜怒无常，这么个人能拿这小子当儿子看，可见疯子对这小子是动了多深的感情。而这小子跟了疯子八年，疯子对他好还是不好，他会不知道吗？
他明知道，但还是把疯子给活活的埋了。所以叶督军笑微微的看着他，脸上盘旋着小春风，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发寒。
这么个心狠手辣的邪种，竟会为自家那个傻儿子卖命，理由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叶督军这一个月在外奔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要琢磨思索。思来想去的，还是没有把卫长明这个人琢磨透彻。好在他老人家乃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豪杰，就算这卫长明是个妖魔鬼怪，他也有降妖除魔的自信。
这时，卫长明开了口，语气很平静：“可我若是不跟呢？”
“孩子话。”叶督军笑得几乎有了慈祥意味：“因为你是大毛的好兄弟，我才给你这个机会，要不然谁乐意掺和沈家兄弟的那些破事？我直接把你交给若琳换个清静，不好么？你当我有和若琳开战的瘾？小家伙，你应该知道，打仗就是烧钱啊！哈哈。”
卫长明垂眼望着面前的咖啡，认为叶督军此言一出，就等于是对着自己拔了刀。他已经隐约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但始终是不愿相信，还要再问一次，方能甘心：“大帅肯出面保护我，我又能为大帅做些什么呢？”
叶督军端起咖啡，尖了嘴巴啜饮了一口，然后一舔烫红了的嘴唇：“你？倒是不用你干什么，不过话说到这里了，我要问你一句话。”
“大帅请问。”
“听说若瑛有个藏宝的仓库，非常的保密，连他弟弟都找不着，是真的吗？”
卫长明摇了摇头：“没有。”
叶督军抬手一指他的鼻尖，笑道：“有。”
“真的没有。”
“我看是有。”
“我也只不过是在瑛帅跟前当差而已，琳帅都不清楚的秘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叶督军笑得越发欢畅了，两撇款式的小胡须好像两抹淡淡的小翅膀，将要乘着他的笑容起飞：“没关系，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不知道的，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