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明望着叶督军，心里非常的失望。
不是愤怒，是失望，早在一个月前，早在他得知叶永嘉将他的出身来历全盘交待给了叶督军时，他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总不肯相信自己又会走回到那条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老路上去，他总想着自己是和过去种种一刀两断了的，如今理应可以重新做人。‘
他终于意识到了沈明玉的力量——这人活着的时候，亲自牵扯着他，这人死了，留下的身后之物，还能继续拖拽住他，而且是要把他也一路拖拽进地狱里去。
他心里明明白白，然而犹不甘心，迎着叶督军的目光，他问道：“大帅若是接受了沈明玉的遗产，那就坐实了他的死和大帅有关。难道大帅愿意背这个黑锅？而且沈明玉乃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天下人都清楚得很，大帅若是拿了他的钱，只怕名誉也要大大的受损。”
叶督军摇了摇头：“名誉不是问题，我们做得机密一点，不让外人知道就是了。至于黑锅——”他望向了卫长明的眼睛：“从你到我这里来那一天起，这个黑锅我就已经背上了。想要不背锅，那除非是把你绑起来送到沈家去。横竖是要背锅，干脆背个彻底，他妈的连锅带钱一起背走！要不然白担了个虚名，我还怪冤的。”
说完这一番话，他颇爽朗的笑了几声。
卫长明也笑了，因为听他话里藏刀，已是杀机外露。
跟随了沈明玉这许多年，他也见过了许多的世面与人心。他知道有些人是话说三分留七分，三分的嬉笑怒骂之后，藏着的是十分凶气。
非常的不幸，叶督军显然就是这么一位笑面虎。以至于他要望着对方苦笑，笑自己是个自投罗网的傻子，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这还是得怪他自己，怪他立场不坚，竟受了叶永嘉那傻小子的蛊惑。他一味的只想着叶永嘉那样好，所以叶永嘉的亲人也会可靠，竟忘了叶督军和沈氏兄弟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竟忘了叶督军既是能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里打下一片天地，又怎么可能是个慈悲为怀的善人？
可他又是真不愿意把沈明玉积攒下来的那些财富，拱手奉送给叶督军。他总觉得那是一种背叛——他杀沈明玉是有仇报仇、杀得有理；可他若是引着外人来抄了沈明玉留下的藏宝库，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若是人死之后真有个阴间，那他到阴间见了沈明玉，也抬不起头了。
他本打算彻底忘记那一座秘密仓库，就像他也曾想着要彻底忘记沈明玉这个人一样。那些金银财宝沾染着旧日的血腥气，他这立志要重新做人的人，当然得和它们一刀两断，也证明着他对沈明玉纯粹的只是恨，而不是卑劣的图财害命。
叶督军见他欲言又止的只是笑，心里也猜出了这小子另有一番心思，明人不说暗话，他不逼着对方答复，又朗然笑道：“小子，别犯嘀咕，我懂你的意思，你怕我得了疯子的钱，回头会一脚把你踹开。放心，我不能那么干，我要是真那么干了，大毛第一个不饶我。”然后他向着卫长明轻巧的一指：“东西一旦到了手，两成归你，八成归我。别说我老人家欺负你小辈，你别忘了，我和若琳还有一战呢，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没有钱，怎么打？对不对？”
卫长明听到这里，终于是笑不下去了。
叶督军能对着宿敌面对面的笑谈一夜，而他没有叶督军这一派好涵养。迎着对方那张中年叶永嘉似的笑脸，他忽然开了口：“可我若是不愿意合作呢？”
叶督军愣了一下，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目光在卫长明的脸上悠然打转：“你不能不愿意。你若是不愿意，我可怎么保护你呢？”
“不劳大帅牵挂了，我可以立刻离开此地。”
“不怕若琳啦？”
“琳帅未必有机会找到我。”
“有。”
说完这个字，他笃定的向着卫长明一点头：“他真有。”
“威胁我？”
叶督军又笑了：“不是威胁，是礼貌。”他端起咖啡杯子，有滋有味的抿了一口，竟像是谈出了兴致：“你对我的儿子有恩，所以我对于你，要讲礼貌。我请你和我合作，我承诺咱们两个二八分成，我还会对你负责到底，等这一仗打完了，北京天津各个衙门，你随便挑，你要地位，要身份，包在我身上，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这个态度，是不是也算彬彬有礼了？”
卫长明听到这里，却又恢复了平静：“既然大帅把话说到这份了，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好，我同意和大帅合作。只要大帅守诺，我卫某人就不会再有二话。”
叶督军一举咖啡杯：“太好了。”他向着卫长明递了个眼色：“干杯。”
卫长明端起咖啡杯，和他碰了一下。嘴唇轻轻蘸了一点咖啡，他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大帅若是没有别的话，我就告辞了。”
叶督军也起了身，口中发出低沉笑语，像是留了亲热的体己话，生怕被别人听了去：“去吧，想吃什么玩什么，就和下边的人说。大毛的家就等于是你的家，别外道。”
卫长明浅浅一躬身，然后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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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已经黑透了，两名勤务兵跟着他，其中一名打了灯笼给他照路。他独自走路时向来是步伐飞快的，然而这一回总觉得周身别扭，走到半路了，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力不从心了。
他当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可像上次那样九死一生的重伤，也是生平第一次受。这些天他在房内休养，这里坐坐那里躺躺，还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元气，如今迎着冷风快走了几步，他才发现自己竟会喘得胸中作痛。
他暗暗的有些慌，因为他素来以自己的好身手为傲，他大部分的底气，都来自于他的强健、坚忍、以及他一等一的功夫和果决。
他的人生整个儿的全是内忧外患，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虚弱。
尤其是，他奉献出了自己的健康，可换回来的又是什么？
他确实是喜欢叶永嘉，但他的“喜欢”是有限度的。他可以舍了性命为他牺牲，但是牺牲过后，要有回报。回报不必是名声利益，甚至也不必计较那回报是多是少，但总不该是逼着他带路去抄沈明玉的家。他和沈明玉之间的账已经算清了，对着沈明玉再多欺半步，都是他卫长明无情无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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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不愿露出病态，他放缓了速度，尽量稳当的走回了房。
他进门时，扑面便是暖热的香气，香气来自于丁曼菱和叶永嘉，虽然是身处行辕，但二人已经一点一点的恢复了往昔的生活习惯，丁曼菱的脸上涂抹了雪花膏，叶永嘉的身上也喷洒了古龙水。二人守着一张方桌对坐了，正全神贯注的打扑克牌，忽见他回了来，丁曼菱登时站了起来，叶永嘉则是直接攥着扑克牌迎了上去：“怎么样怎么样？老爷子跟你说什么了？”
卫长明勉强一笑，然而没笑出来，只做出了个抿嘴的表情：“没什么，一是谢我，二是——”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对叶永嘉实话实说：“让我带路，去找沈明玉的秘密仓库。”
“仓库？找仓库干什么？里面有宝贝啊？”
“是。”
“好找吗？会不会有危险？”
“知道路，就好找，没什么大危险。”
叶永嘉放了心，一边点头一边“噢”了一声。哪知卫长明又说道：“但我很不想去。”
“为什么？嫌累？嫌累那就先不去了，等你把身体彻底养好了，乐意去的时候再去。”
“不是怕累，是我根本就不愿意带这个路。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到那座仓库里去。”
叶永嘉听到这里，因为实在是没听明白，所以开始对着他眨巴眼睛。他审视着叶永嘉这张脸，看了又看，因为这张脸实在是和叶督军有着完全相同的轮廓，所以他忽然怀疑这小子其实也不是个善类。也许自己是被他利用了，他这一路装傻充愣，只不过是想要哄着自己做他的仆人兼保镖。他不过是喊了几声亲亲热热的“老卫”，自己就舍生忘死的护了他周全。可那几声呼唤又值什么呢？他再亲热也亲热不过他老子，他老子心如蛇蝎，然而看上去比这儿子和蔼可亲一万倍。
他心里还留存着几丝清明，知道自己这是迁怒到了叶永嘉身上，然而知道归知道，愤怒的情绪猛然涌了上来，以至于他下意识的抬了右手。
右手抬到一半，他回过了神。于是动作滞了一下，他顺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迈步往房内走，一边脱外衣，一边回答道：“那是他私人的地方，他很喜欢那里，所以我不愿带外人过去，不愿意让外人把那地方毁了。”
叶永嘉听了这话，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以至于他回头对着丁曼菱“噗嗤”一笑，手指着卫长明问丁曼菱：“老卫是疯了吗？这怎么胡说八道上了。”
丁曼菱也觉得卫长明是在胡说八道，但她那心思比叶永嘉细腻得多。目光溜着卫长明的神情，她没敢跟着噗嗤，只是一边收拾扑克牌，一边说道：“卫大哥这么讲，肯定是有他的道理。是吧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