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明没理丁曼菱,自顾自的脱外衣,挂外衣。外衣是黑缎子面的短袄,短袄里头是一层柔软的灰鼠皮,这个天气穿起来是正好,然而他略微的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挂衣服时用了右手,右手连着右臂,而右臂在一个月前中过一枪。
他忙忙碌碌,强忍着不去回头,因为一回头就要面对叶永嘉。叶永嘉往日的种种好处,现在全都变得可憎起来,尤其是他那满嘴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傻子话。
但是恼火归恼火,他还是相信叶永嘉本质不坏,只是从小娇生惯养,被宠溺得少了人心、没了人样。
一团热气贴了过来,那是叶永嘉的呼吸。叶永嘉微微的躬了腰,狼狗似的歪着脑袋对他察言观色:“老卫,你怎么啦?你真生气了?可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我是真没明白。沈明玉不是你的仇人吗?你连他那个人都杀了,为什么却又舍不得他的那个什么仓库?是不是老爷子太小气,想要白使唤你带路,自己把仓库里的东西独吞?你别生气,我这就找他去,我跟他闹,非给你要回来一份不可,绝不让你白跑一趟。”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卫长明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回来!”
他转过身,眼巴巴的看着卫长明,等待下文。
等了片刻,他见卫长明冷着脸只是沉默,心里越发的慌了:“老卫,你别吓唬我成不成?你从来不对我生气的——我原来那样,你都没生我的气,现在我比原来好多了,我——是我得罪你了?还是我爸爸得罪你了?你直说,要是我错,我就改,要是老爷子不对,那我找他去,我让他改。”
卫长明答道:“你没那个本事。”
叶永嘉听到这里,心中终于是明白些了。一手放上卫长明的手背,他缓慢而坚决的用力,扯开了对方的手:“你放心,我不傻。老爷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闹不过我。我也不跟他乱闹,我先和他好好的说,绝对不许他亏待了你。他要是给脸不要,我再闹。”
“我不是为了钱。”
叶永嘉的脸上又显出了傻相:“不为钱,那是为了什么?”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啊?你还真的——我不明白,老卫,你不是最恨他了吗?你恨他都恨得把他埋了,怎么偏偏就舍不得那么一座仓库?就算他活着的时候喜欢那地方,现在他不是死了吗?人一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也不会再喜欢什么了啊。”
“他死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账就已经清了。我不想再动他的遗物,也不想再提起他那个人。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想’?我可以带这个路,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想。而你老子不许我‘不想’。”
说到最后,他自以为还保持着平静,自以为不过是失望和委屈,旁人却已经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叶永嘉竟是吓得后退了一步:“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别急眼,我也没想到爸爸他会这么干,我这就找他去,不许他再逼你。”
“不必去了,他不会听你的话。”
“那我总得做点什么呀!”
卫长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做,我只要你们都回房去,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叶永嘉电线杆子似的立在他面前,左摇右晃站没站相,是个没了主意的模样。丁曼菱走上前来一拽他的袖口,小声说道:“卫大哥现在心乱,咱们先走,让卫大哥清静清静。你有什么话,也等明天再说吧。”
叶永嘉此刻倒是肯听她的话。欲言又止的一咬嘴唇,他垂下头,转身跟着丁曼菱向外走去,及至走到门口了,他忽然想起句话来,回头道:“你好好的睡觉吧。”
他想到了要嘱咐卫长明这句话,没想到丁曼菱和他心有灵犀,居然同时回头同时开口,也让“卫大哥早点休息”。二人异口同声,招出了卫长明脸上的一点笑意。
他对丁曼菱没有任何意见,唯独迁怒到了叶永嘉身上,可是怒归怒,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这二位会让他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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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双双的退了出去,叶永嘉直接进了丁曼菱的房,两个人嘁嘁喳喳的谈论着他们的卫大哥,心里都有些惶惶然。或许是救命大恩无以为报的缘故,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对卫长明都有了几分敬畏。卫长明那样罕见的动了气,动气的对象还是他心中的好父亲,她眼中的好伯父,这就让他们一起没了主意。
“我明天早点起来去看他,要是他还没消气,我就想法子哄哄他。”她说:“我劝解劝解他,兴许他的情绪就能好起来了。”
叶永嘉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再和她唇枪舌战了:“你?你省省吧。好像你多有面子似的,他根本就没看上你。他对你好不是因为他爱你,你看他对我也是一样的好。他——他天生就是那种对人好的人。”
“听你说这句话,就知道你还是糊涂。我关心他,和他爱不爱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看不上我,凭他的所作所为,我也照样当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也照样的要惦记他。”
叶永嘉听到这里,移开目光望向别处,不言语了。
与此同时,卫长明在房内缓缓的踱步,虽然踱也踱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但是他本能的有点畏惧上床。
一上床,一入梦,他就又要和沈明玉会面了。沈明玉简直是周身流淌着邪恶的血液,但在疯狂之中,他也还保留着极稀少的一点人性。这一点正常人性在他那无数恶行的衬托之下,竟像是午夜寒星一般,闪烁了光芒。
而他梦里的沈明玉,便是那样一个带着光芒的形象。
沈明玉并没有做厉鬼状,并没有妖形怪样的向他索命。梦里的沈明玉总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衣冠楚楚的,眼中含笑的,偶尔抬头望向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人,是个认真倾听的姿态,眼巴巴的在等着他说话。
可他对他,哪里还有什么话可说?
然而在沈明玉生前,他对他又总是有求必应的,于是他在梦里就不安,就着急,不愿意让沈明玉等得太久,怕他等着等着失了耐性,又要发疯。
想过了沈明玉,他又想起了叶督军。
他看得出来,叶督军对他藏了极深的戒心。在叶督军那里,他并非一个年轻的晚辈,而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危险人物。
像叶督军那样的人,对待危险人物,会如何处理?
仿佛有冰凉的刀锋贴上了后脖颈,他难耐的晃了晃脑袋。除了丁曼菱和叶永嘉,他对于世上的一切生灵都不抱幻想,因为在沈明玉身边,他见了太多的互相残杀和自相残杀。
一个人是随时可以杀死另一个人的,无缘无故亦可以杀,何况在叶督军眼中,他已经是别有用心,已经是危险人物。
尤其是:他还和督军的傻儿子相处成了好兄弟。
“我不能死。”他喃喃自语,不知道自己已经说出了声音:“我还没有一个人好好的活过,我要多活些年。”
他想自己不能这么早的就死去,万一死后真有阴间怎么办?万一沈明玉还在阴间等着他怎么办?他只在恍惚的梦中会感觉那人可亲,如今他清醒着,再想起那人,就觉着自己和那个人实在是相处够了,自己太怕死后又要和他相聚了。
所以得活着,至少要再活八年才算够本。不但要活,还得往好里活,要有家庭,有亲人,有朋友——普通人所有的一切,他也全要有。
他老记得两年前,有一次他奉了命令到北京城里办公务,公务早早的办完了,他突发奇想,到中山公园里转了一圈。那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是非常的和暖,他斥退了随行的马弁,独自坐在长椅上,看一群青年围成一圈演讲歌唱,看年轻的情侣携手低语,看女学生们结伴谈笑。一个小孩子冒冒失失跑过来,直撞向了他的大腿。他提前伸手扶了那孩子一把,这时孩子后头追上来个很时髦的少奶奶。少奶奶一边弯腰把孩子拢回自己身前,一边抬头向他一笑:“多谢多谢,要不然这回非得摔个狠的。”然后她低头去拍孩子的后背:“还不谢谢叔叔?”
那小孩子把头埋进她的怀里,死活不肯回头看他。而他训练有素的站起来一躬身:“请别客气。”
他这样有礼,于是那少奶奶也笑盈盈的回了他一礼,然后拉扯着小孩子走开了。
那一日离开中山公园之后,他一度几乎怀疑自己是爱上了那位孩子的妈。她的时髦,她的洁净,她的那份笑意与和气,一天要在他眼前闪现个五六遍。
日子久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他所爱的,并非是具体的某一个她,而是她所代表的繁华世界、太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