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南坐在酒楼里，要了一碗醋溜白菜，一碗糖醋鲤鱼，一碗酸辣汤，还想来两碗白米饭，然而伙计告诉她近来大米紧缺，就只有烙饼。她看烙饼也是好干粮，于是又要了三张烙饼。
她活了十七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消化不良，烙饼卷成卷子攥在手里，她一口咬下小半截来。鼓着腮帮子调动舌头，她大嚼了两口，嚼得嘴里有了空地了，她夹了一筷子白菜送进嘴里，继续大嚼，然后低头把嘴唇凑到汤碗边上去，她吸吸溜溜的喝了两口热汤。
如此狼吞虎咽了两张饼之后，她缓过了一口气，这才有了闲心去吃鱼。她吃鱼吃得出神入化，一筷子抄起了半片鱼肚皮，她连汤带水的一口吞了，两根大刺随即自动的从嘴角钻了出来。
她是苦孩子，不挑食，吃什么都觉得挺有味儿。一口气将大鲤鱼吃得只剩了一截尾巴，她端着大碗起了身，走到酒楼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将大碗往桌边食客的眼前一放，她开了口：“跟我一路，也辛苦你了，我没有凌剑秋那么大的手笔，开不出饷钱给你，只能请你吃个鱼尾巴啦！”
食客是个商贩模样的中年男子，先前一直是在闷头吃喝，此刻抬头望着韩小南，他反问道：“这位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韩小南向他皱眉一笑：“行了行了，我没工夫和你扯淡。你赶紧带我去见凌剑秋，原来我用不着他，所以随便他跟，现在我要找他帮忙了，他就别想再往壳子里缩了。”
中年男子直视了她的眼睛，脸上还意意思思的笑着，正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表情。和她对视了片刻之后，他败下了阵，发现这小丫头的黑眼仁里亮着两点冷硬的贼光，她方才的言语不是“诈”，她是对接下来的一切，都势在必得。
收了脸上温吞的笑容，他压低声音说道：“南小姐在哪里下榻？请告知在下地址，在下回去会向凌连长报告。”
韩小南的笑容甜蜜起来，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线：“我在哪儿下榻？从我进河南，你就跟上了我，我走路你跟着我走，我吃饭你跟着我吃，你说我在哪儿下榻？”她站了起来，两只手搭在桌沿，手指灵活的叩动桌面：“我的时间有限，你还跟我啰嗦，这可真是让人生气。要不然，我索性不要你带路了，干脆直接宰了你，不信凌剑秋不马上露面。”
“南小姐请别误会，你若是有急事要见凌连长，在下自然是不敢耽搁的。”
“那就走吧，别忘了替我会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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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南看着是大模大样，可其实直到在看见凌剑秋的前一分钟，她那心中还在天人交战。以至于在一家马车行里见到凌剑秋时，她望着他，半晌没言语，看得凌剑秋发了毛。
凌剑秋自认也算一条好汉，但韩小南的坏是无章可循、防不胜防的，而他这条好汉又随了他主人的运气，有点命途坎坷的意思。所以此刻面对着韩小南，他尴尬之余，毫无胜算。
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他忍不住先开了口：“我是奉命行事，并非对你有什么恶意。你也不要责备司令，司令并不是不信任你，但你毕竟势单力孤，他对你是……是不放心。”
韩小南听了这话，终于回了神：“别说了，他就是对我不放心。不放心就对了。”
“你什么意思？”
“我找到叶永嘉了，你知道吧？”
凌剑秋扭头去看她身旁的那名中年男子，那人当即向着他一躬身，低声说道：“南小姐也是刚刚遇到小叶，卑职还没来得及回来向您报告。”
凌剑秋又望向了韩小南：“这是好事。往后你也可以少受些罪，只要盯住他就是了。”
“好什么好，不好。”
凌剑秋一怔，而韩小南又道：“我有点秘密的话，要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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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剑秋斥退了闲杂人等，然后静等韩小南的下文，心中同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怀疑这个野丫头是要作妖。
果然，韩小南开口便是一声霹雳：“我还是想把小叶抢走。”
她的声音不高，是无声之处蕴藏了惊雷。凌剑秋心知不妙，但还是保持了镇定：“所以？”
“我想把小叶抢走，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想过了，我不是喜欢他吗，那就把他放到眼前拼命的喜欢一场，大概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我对他就腻了。要不然我总惦记着他，心里慌里慌张的，真是难受极了。”
“你的意思，我懂。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由我一人承担，和你没关系。”
“你承担得起吗？”
“不知道。承担不起就不承担啰！反正我一不怕苦二不怕穷，三也可以不要脸。像我这样的人啊，命最硬了，轻易死不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帮忙。那个卫长明还在，我不是他的对手。要是没有那个姓卫的碍事，我自己就动手了，根本不必来麻烦你。”
凌剑秋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冷笑：“可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凭咱们有交情啊。”韩小南理直气壮的回答：“要是你我调换一下，你看上了哪个大姑娘，我也会出马帮你把她抢过来的。”说到这里，她向前一步，歪了脑袋细看他的面目神情：“你——你不愿意呀？”
随即她退回了原位，却是又笑了：“不愿意就不愿意，你也用不着这么气冲冲的呀。方才这番话算我白说，我也只当是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你乐意跟着我就跟吧，我不管，我现在要走了。”
“你干什么去？”
“我吃饱喝足了，当然是要去想办法抢小叶。”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想要去找死！”
“谁让你不肯来救我呢。”
“我若是随着你一起胡闹，回头怎么有脸去见司令？”
“啧啧啧，你这人对干爹倒是忠心得很。也难怪啊，干什么什么不成，就只剩下忠心耿耿这一点好处了。唉，差不多等于一条大狼狗。”说到这里，她很俏皮的一歪脑袋：“我和你不一样，我再野也是个人，做不成谁的狗。”
“尽忠职守，并不等于失去了人格。”
“别说成语，听不懂。反正我一会儿就去逮小叶。等把小叶玩够了，我再把他送给干爹。不过也可能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小叶没逮着，反倒送了命。送命就送命吧，小叶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再见！”
话音落下，她蹦蹦跳跳的转身就走，结果蹦出了没有两步，一只手追上来攥住了她的细胳膊——胳膊太细了，隔着挺厚的一层棉衣，凌剑秋还是能结结实实的攥拢手指：“你等等！”
她翩然的向后一转，态度还挺好：“嗯？”
凌剑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情肃穆，心中一瞬间转过了好些个险恶念头，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惹事精绑起来运回北京去，她有手段就让她对着司令耍去吧，自己对她是招架不住了，而且根本也没有陪她胡闹的兴趣。
可就在这时，韩小南像有读心术一般，先他一步开了口：“是不是嫌我太烦人了，想要一棒子把我敲晕？别想啦，没戏。我防备着你呢！”
凌剑秋长叹了一口气：“我不和你斗嘴。我只希望，如果你有命长大成人的话，愿你到了那个时候，能够回头想想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我是个饿不死的野丫头，能够混成今天的南小姐，这运气实在是不赖，照理来讲，就应该珍惜这点运气，稳稳当当的多活几天，多享享福。是吧？”
“是这个意思，但我并不是看不起你的出身。”
韩小南听到这里，倒是笑吟吟的叹了口气：“凌大哥，你真是个傻子，你想想，我要真是那种稳当的性子，那我早就稳当得饿死啦，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呢？当年我有胆子去偷去抢，有胆子为了捡一口剩饭跟着军队走，还有胆子和狼对着咬，要是没有这么个出奇的胆子，我不会认识干爹，干爹也不会收我做干女儿。所以啊，我知道你对我有好心，但是你省省吧，我就是这样的坏坯子，活一天算一天，好不起来啦！正好咱们两个在一起，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后再办坏了事，你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我脸皮厚骨头硬，不怕背黑锅。你自己好好的就是了，你这人长得挺神气，等时来运转了，兴许还能当个大官。”
然后甩开了凌剑秋的手，她转身还是想走，结果又被凌剑秋抓了住：“你等等！”
这回她也不耐烦了，苦着脸转向了他：“又干什么呀？”
凌剑秋答道：“说说你的计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