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叶永嘉蹦过了那一条小过道，又穿过了那一道月亮门。
前方是一处荒草丛生的空院子，左右各有一处墙豁子似的破门，也看不出各自都通向哪里。他脚疼得厉害，只能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扳了右脚来看——怪不得疼，小石粒子都嵌进脚掌的皮肉里去了，他又不是马，哪受得了这份痛苦？
这时，一股小风冲着他的后脖颈吹拂了，有个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来：“疼不疼呀？”
他猛地一回头，和韩小南打了个照面。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总之此刻她就蹲在他的身后，距离之近，几乎可以算作是紧贴。她睁着大眼睛，又露出了那种眼巴巴的神情，重复了一遍：“疼不疼呀？”
他盯着她，看她小脸细脖子，虽然是有着两只铁钳子一样的狠手，但是自己若是不给她动手的机会，单凭个子和力量，自己未必就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于是一言不发的扑上去，他一把就掐住了她的小细脖儿。合身把她压在地上，他将全身力量都运到了两只手上，一边掐，他一边就觉着这脖子可真是太细了，自己的双手再使使劲，就要合拢交握起来了。她的小身体在他的压迫之下微弱的挣动，如他所料，在这样的偷袭之下，她果然是没有还手之力。
可就在他胜利在望之时，凌剑秋从那月亮门后转了出来。见了此情此景，他脸色一变，先呵斥的对象却是韩小南：“住手！”
韩小南当即一抬右手，手中手枪顺着这一抬之势，枪口划过了叶永嘉的大腿。凌剑秋同时弯腰掰开了叶永嘉的双手，将他拎起来向旁一甩，随后继续怒斥韩小南：“谁让你对他动枪的？”
韩小南坐了起来，左手揉着咽喉痛处，右手依旧拎着手枪：“我又不会打死他，顶多就是在他大腿上开个窟窿，大腿肉厚，养几个月就好了。”
“那也不行！我早就说过，应该直接把他锁起来。”
“他又不是飞贼，你拿那锁链子成天的锁着他，他多难受啊！”说着她把手枪往凌剑秋怀里一扔，自己起身走到叶永嘉跟前，扯胳膊把他拽起来架了住：“我打他行，你锁他不行！”
凌剑秋转身就走：“神经病。”
韩小南歪了脑袋，很费力的去仰视旁边的叶永嘉：“你是继续往外蹦呢？还是跟我回房去？想蹦也行，你爱怎么蹦就怎么蹦，我跟着你就是了。”
“那我还蹦个屁！”
“那咱们回房去。”她低头又看了看叶永嘉的赤脚，随即却是松开了手，走到他前方背对着他弯了腰：“来，我背你走。”
叶永嘉想照她屁股狠踹一脚，但是力不从心，只得向前小蹦了一步，紧接着就像高山倾颓一般，带着风声拍向了她的小脊梁。
她被他拍得一晃，向后拢起了他的两条长腿，她摇摇摆摆的向前迈步，同时忍不住想笑，也说不清自己是拿他当了个情郎，还是拿他当了个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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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半天里，韩小南守着叶永嘉，半步不离。
她重手重脚的照顾着叶永嘉，一举一动都像是要置他与死地，偶尔对他开个戏谑的玩笑，手段就更是毒辣。叶永嘉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也看出了他对自己的痛恨——痛恨她的人多了，她一方面是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当然，可另一方面，叶永嘉的痛恨似乎又有点与众不同，让她心里泛出了一点古怪滋味。
她有时候忍不住的会想象，想象叶永嘉若是和颜悦色的对待自己，该是怎么样的一番情景。想来想去，结论是“想不出”，因为叶永嘉一直是恨恨的瞪着她，就和一般讨厌她的那些人一样。
“唉。”她阴阳怪气的、不得人心的笑叹：“大可怜儿，你恨死我了吧？可是没办法呀，谁让你落到我手里了呢，是不是？”
话音落下，她忍不住一皱眉，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模样很欠揍，然而自己就像那出了轨的火车一样，在他面前根本刹不住闸，眼看着就这么一路往偏里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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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时分，脸皮比地皮还厚、向来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韩小南，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她溜到了房后那无人的去处，背靠着院墙吹冷风，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天色有些暗了，是这一天将要过了去。本来这一天不该这样虚度的，终于把叶永嘉弄到了手，她应该先把这人妥善的安置好，再立刻向干爹那边发去电报、知会他老人家一声，顺便也邀个功。她本是个天生天养的野丫头，是那一年韩步武进山打猎，碰巧遇见了她，又碰巧见识了她的好身手和好头脑，又碰巧一时兴起，才收了她做干女儿。要不然她现在会是个什么东西？蟊贼？山匪？抑或是早已经死在了一场伤风或者痢疾里？
有人缓步走了过来，她没抬头，因为这里没别人，能够自由活动的除了她自己，就是凌剑秋。
凌剑秋原本对她是挺冷淡的，这两个月忽然变得罗嗦起来，成天的管她，让她不胜其烦。她起初还以为他是得了干爹的授意，后来仔细的一观察，发现这里头没有干爹的事，纯粹只是凌剑秋本人要多管闲事。
她很会打架，但是掂量了一下凌剑秋的实力，约摸着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这才强忍着没有狠揍他一顿。
凌剑秋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出来的时候，怎么连门都没锁？”
“他逃不了！他上午出去蹦了那么一趟，硌了满脚的血，回来之后连床都下不得，解手都是我把他背到马桶上的。”
“那也不能大意，万一他还有救兵呢？”
“那你就把门锁上好了。”
“我已经关门上了锁。我是怕你回去的时候打不开门，所以才想着过来告诉你一声。还有，不要站在这里吹风了，你忘了你去年冻出来的那场病了？”
“我早好了。”
凌剑秋不耐烦了：“好了还会再犯！”
若是放在平时，她会认认真真的和他吵上半个时辰，污言秽语俏皮话一起上，必要堵得他面无人色才罢。但今天她没那个兴致了，她只想和叶永嘉在一起，可是一旦真回到叶永嘉身边了，她又贫嘴恶舌的讨人厌起来——说来说去，怎么着都不对劲，还是站在这里吹冷风最稳妥。
这时，凌剑秋换了话题：“明天我们带他启程，回去见司令。”
“明天就走？”
“你放明白一点吧，他不是一般的人，司令要他有用处，你留不住他。”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只是乐意和他闹着玩，玩够了就丢开，留他干什么？”她转身就走：“有闲心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就凭你这个多嘴多舌的烦人劲儿，可别想让我再对着干爹为你说好话了。”
凌剑秋回头目送了她的背影，看她原本也该是一枚灵秀的好种子，可是生下来就被投进了淤泥里，长到如今，虽然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已经是凶顽透顶、朽木不可雕。等这次回到了司令面前，他想，自己一定要向司令做一番汇报，让司令给自己另派个差事、不要再和这位伪韩小姐搭伴了。成天对着这么一段朽木，他怕是要为她把一颗心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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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南回到了叶永嘉床前。
叶永嘉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实在是绝望到了极点，反倒渐渐又有了几分镇定。他也看出韩小南这个野丫头，对自己似乎是颇有几分情意——尽管那情意带着几分非人的气息，但总比无情和憎恨要好。
所以，他换了战术，本来这一天里，他一直是在怒不可遏的绝食，如今他像忽然想通了似的，主动对着她开了口：“我饿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吃的当然是有，不过你挨饿可不能怪我，不是我不给你吃，是给了你、你不要。”说这她凑近了些，手扶膝盖俯身看他：“你想吃什么？好的是没有，只有粥，你凑合着喝一碗，等明天咱们离了开封，再请你吃点好的。”
“离了开封？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直隶。”
“是要绑架我做人质，去和我爸爸开谈判吗？”
她摇了摇头：“好像不是。”
“把我送给沈麻子？”
“好像也不是。”
叶永嘉听了她这两句回答，知道这个野丫头必定有些来头，她既知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沈麻子其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说大话？”
“我说什么大话了？”
“你说你能保护我。”
她被他问了住，牙齿咬着下嘴唇，她沉吟了一下，随即抬眼向他一笑：“那你需不需要我的保护呢？”
“我别无选择，只能是需要。”
“可我这么坏，你下午又要砍我的骨头，又要扒我的皮。恨我恨成这样，还肯受我的保护吗？”
“你绑架我，我自然恨你，你保护我，我自然又要感谢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轻声说道：“笨得要死。”
这四个字，是他和她相识以来，最为温柔的一句言语。她立刻就觉察到了，可又因为这样的温柔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以她一时间竟是发了懵，单是感觉他这句话怎么这样动听？
笨、得、要、死——四个字是四记轻轻的敲，一下一下全敲上了她的心房。
于是她不敢说话了，她怕自己又吐出什么撒野的字眼来，毁了他此刻的这点好声好气。直起身来后退了一步，她小小声的告诉他：“我给你端粥去，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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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韩小南并没有说到做到，“马上就回来”。而她之所以迟迟不归，是因为她忽然发现晚饭剩下的稀粥已经凉了，而叶永嘉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也许不会愿意喝一碗没滋没味的冷粥。
这让她犯了难：此地类似于一处秘密的据点，她和凌剑秋的出入都是避人耳目的，她此刻不便为了一顿饭，再抛头露面的跑出去找饭馆子。可是单凭她自己，她对烹饪又是一窍不通，今晚这一顿稀粥，还是凌剑秋熬的。
她小时候一直是弄到什么吃什么，后来一步登天成了韩步武的养女，手里有了钱，更是想吃什么就去买，从来就没有过下厨的机会。如今她悄悄的抱了柴禾点了炉子，做贼一样的生火热粥，越急越慢，同时又心虚得很，生怕凌剑秋忽然走来撞见。
傍晚时分，天是说黑就黑，她摸黑忙活，忙了个乱七八糟。而叶永嘉坐在那没点灯的黑屋子里，一颗心怦怦乱跳，因为憋着再逃一次，可两只脚——白长那么大了——紧要关头，竟然是一起罢了工。
心跳得正激烈，房门忽然开了。房门一开，生机破灭，他在暗中便是叹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叹到了一半，他猛地一抬头，发现来者是个相当熟悉的黑影子，熟悉得让他重新热血沸腾起来：“老卫？”
粗糙手掌一捂他的嘴，上方响起了卫长明的低声：“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了卫长明的手：“老卫我走不了，我左脚扭了右脚扎了，全疼得要命。能走我早走了。”
卫长明反手抓住他的腕子，扯胳膊向上一拽，他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是大头朝下，被他扛上了一侧肩膀。卫长明迈步便向外走，坚硬肩膀正硌着他的肚子，他咬牙忍着，想动又不敢动，因为他实在是个沉重的大个子，简直不知道卫长明是哪来的力气，竟能单肩扛着他健步如飞。
可就在穿过院门走上那条小过道时，卫长明一手拢着肩上的他，一手忽然从腰间拔出手枪，向着身旁甩手便是一枪。
子弹射中了当空飞来的一罐子热粥，枪声和瓷罐的破碎声重合了，滚烫的米粥泼天洒地。叶永嘉一扭头，就见那过道一端的暗处，站着个恶狠狠的韩小南。她一手摸向腰间，在意识到自己没带枪之后，她厉声喊了一嗓子“凌剑秋”，随即就赤手空拳的扑向了卫长明。
叶永嘉吓得大叫起来，可卫长明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他刚“啊”出口，卫长明已经扛着他冲过了过道对面的月亮门，进入了那一处荒草丛生的破败院落。
叶永嘉暗暗叫苦，心想这院子东一道门西一道门，迷宫一样，谁知道怎么走？这苦叫到一半，他又发现卫长明似乎是目标明确，转弯之时毫不犹豫，只是喘得厉害，显然也是累极了。
就在这时，有人从前方斜刺里狂奔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叶永嘉正要挣扎着抬头去看，哪知卫长明肩膀一晃，竟是直接把他扔在了地上。他摔得惨叫了一声，同时借着天上一轮满月的光芒，认出了来者正是那个妖女同党：凌剑秋。
凌剑秋直接向着卫长明举了手枪，可在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之后，他没有立刻开枪，而是难以置信似的一怔：“你——你不是卫处长吗？你没有死？”
卫长明二话不说欺身而上，一掌劈上了他的颈侧。凌剑秋登时向旁一栽，随即双肩一痛，正是卫长明双手向下一扳他的肩膀，同时一跃而起，左膝迎着他的胸膛狠狠一击。然后将他往地上一搡，卫长明弯腰从他手中夺过手枪，回头向着后方又开一枪。
他开这一枪，是听着后方有响动，所以想要驱逐追兵。哪知这一枪开出去之后，就听叶永嘉惊呼一声，一道人影从那高高的院墙头上直扑下来，竟是直接骑上了他的肩膀，正是韩小南使了一招声东击西。他当即抬手一护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握住手枪直指上方，正抵住了韩小南的下颏。
韩小南当即松开双腿翻滚落地，一挺身跳起来，她还要反扑，可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拽了她就跑。她不认为自己必败，不明白凌剑秋为什么忽然怂了起来，可因为信任他的头脑，所以她糊里糊涂的追上了他。一边跑一边回了头，她的本意是再看叶永嘉一眼，可叶永嘉只是地上黑糊糊的一团，倒是那个救兵向着自己这边追了几步，随即停下来退回去，又扛起了叶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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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跑了好一阵子，凌剑秋终于停了。
韩小南也终于有了质问他的机会：“我们为什么要逃？咱们两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吗？”
凌剑秋大喘了一阵子，然后才答：“我认识他。”
“他？谁？”
“那小子我认识，他原来是沈明玉的亲随。”
韩小南的脑筋转了片刻，这才反应了过来：“你说的这个沈明玉，是不是那个沈麻子的大哥？就是被大山埋了的那个？”
“对。”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怕他是鬼不成？”
“可他确实是不该活着。”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主子被埋了，他就也得入土？你放开我，我要去把叶永嘉抢回来！”
凌剑秋依旧抓着她的胳膊，手指攥痛了她的细骨头：“这里头的事情你不明白。叶永嘉先别管了，咱们马上回北京去见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