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明非常的累。
前一夜，他追踪叶永嘉到了那处大宅子里，因怕那两个人会忽然将叶永嘉转移到别处去，便在那宅子里蛰伏了整整一天，鬼魅一样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把那宅子的格局摸了个清清楚楚。
一天过后，便是今夜——其实早在入夜之前，他便已经是又渴又饿又累，只剩了五成的力气。凭着这五成的力气，他打退了凌剑秋和韩小南，挨了一刀，流了一路的血，把个人高马大的叶永嘉扛了回来，又受了一堂会审，把梦里都不敢重温的那些血色旧事，尽数作了交待。
所以眼皮合下来，他眩晕似的只觉一飘，竟是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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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曼菱硬把卫长明拖进了卧室。
然后她站着，叶永嘉跪着，二人合力，把他运到了床上去，想让他睡得舒服一些。丁曼菱展开棉被给他盖了上，然后回头去看叶永嘉：“你那腿又怎么啦？”
叶永嘉回答：“左脚扭了一下，右脚让石头扎了，没大事，就是疼。”说着，他手扶床沿撑起身体，也坐上了床边：“你也上来歇一会儿吧，是不是也累了？”
丁曼菱在床头坐下了：“直挺挺的坐了一天哭了一天，你说我累不累？可是和你俩相比，我已经算是幸运了，毕竟没有被人抓，也没人等我救。”她看了叶永嘉一眼：“绑你的那两个人，白天有没有打你？”
“别提了，那俩人之中有一个神经病，我差点让她活活折磨死。”
说到这里，他望向丁曼菱，略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昨夜，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谢你救我。”
丁曼菱当即摇了头：“不用你谢，又没救成。”
话音落下，一只大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小手。她莫名其妙的顺着那大手一路望上去，最后和叶永嘉对了眼：“又要干嘛？”
叶永嘉向着她微笑了：“还嘴硬啊？”
“嘴硬？”她越发的疑惑：“我说什么了？我怎么嘴硬了？”
“你昨夜为了救我，敢抡椅子和那些亡命徒拼命。这份深情，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用力攥了攥她的手，柔声说道：“我早就说过，日久见人心，你当初闹着要和我退婚，那是你不了解我，现在咱们走了这么一路，朝夕相处的，你自然就会慢慢爱上我。”
丁曼菱赶紧把手抽了出来：“你可快收收心吧，在那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叶永嘉以手撑床，一路横挪到了她的身旁：“你看你怎么又嘴硬上了？咱们是光明正大的未婚夫妻，相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儿夜深人静的，又没别人，老卫也睡了，你还害什么臊哇？”
丁曼菱被他逼得站了起来：“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和爱情没关系。你做人要讲道理，凭什么因为我救了你一次，你就非说我爱上你了？难不成我救你还救出错了？”
叶永嘉看着她，同时咂摸着她这一段话，越咂摸越不对味，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渐渐的退了。末了手扶床沿向前探了身，他问她：“丁三儿，你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谁要你那张大厚脸皮？扯来当被子盖吗？请你也快闭上嘴歪一会儿吧，别打扰卫大哥睡觉了。”
叶永嘉抬手指着她点了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有心大骂，又顾忌着身后的卫长明。末了把手往下一甩，他决定忍气吞声、暂时不和这个娘们儿算账。
丁曼菱见他老实了，这才走回床头，重又坐了下去。转身低头盯着卫长明，她小声的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把他的心事全说出来了？”
“是吧。”
“咱俩往后对他好一点吧，他心里太苦了。”
“我知道。凭我的本事和老子，负责他下半辈子是没问题，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像他这种受过巨大刺激的人，十有八九会心理变态。你看他对你爱答不理的，八成是已经变态，这辈子都不会恋爱结婚了。”
丁曼菱滴溜溜翻了个白眼：“没关系，大不了我陪他变态，也当一辈子老姑娘就是了。”
叶永嘉给了她一声冷笑，她当即也还了他一声冷笑，二人之笑都是足够的冷硬，乍一听好似两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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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至多只睡了一个时辰，就睁了眼睛。
他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倒是把床边那二位一起吓了一跳。丁曼菱回头看他，小声说道：“天还没亮呢。”
叶永嘉也伸手轻轻的一推他：“躺下再睡会儿吧。”
卫长明看着他们，这短暂的睡眠让他那热血降了温度，也让他又恢复了理智。他记得他们已然接纳了自己的历史与罪孽，但隐约的又有点不能确定，只怕他们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立刻和自己一刀两断。
幸而他知道他们的底细，相信他们对自己至多也就是个“一刀两断”，总不至于为了名利卖了自己，或者害了自己。
丁曼菱察觉到了他的愣怔与犹疑，依着本能，她没话找话，想要用现实琐事占住他的心神：“可不是，你再睡会儿吧，要不然一旦上了路，你又得没完没了的受累。”她转向叶永嘉：“你守着卫大哥，我去收拾行李，再给你找一条干净裤子换上。还有卫大哥，你给卫大哥也换一身干净衣服。”
“我脚疼，怎么换啊？”
“换衣服又不用脚换。”她站了起来：“用不用我再去买些早点回来？咱们总不能饿着出发吧？”
卫长明这时说了话：“你们打算去哪儿？”
此言一出，丁曼菱和叶永嘉对视了一眼，一时间没了话——二人默认了此地不可久留，所以得走，可具体往哪儿走，他们还真没想过。
卫长明扫了他们一眼，萦绕心头的那点氤氲寒气倒是消散了大半。短暂的一觉过后，并没有换了人间，他身边这对小姐少爷，还都傻得和先前一样。
“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回天津——”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不但没人听，叶永嘉还在半路一拍大腿打了个岔：“丁三儿你去没去过洛阳？”
“我怎么可能去过？”她扳着手指头数：“除了北京天津，我就只去过青岛和上海。”
叶永嘉转向卫长明：“干脆，咱们上洛阳找我家老爷子去吧！我原本不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吗？”紧接着他一扯丁曼菱的袖子：“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担心他老人家，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去洛阳没音信了呢？难道他没收到我四舅的电报、不知道我要来？”
丁曼菱答道：“好，那就去洛阳！只是——”她指了指叶永嘉的双脚：“你能走吗？”
“这你放心，我刚想好了，等出发的时候，你拎着箱子，我骑着老卫。出了开封之后，要是有马就雇三匹马，大家都轻松，没马我就继续骑老卫。”
丁曼菱怒道：“不要脸，你把卫大哥说成什么了？”
卫长明不再言语，径自下了床走去撒尿。无需多问了，那一对少爷小姐没有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他们说不走，那就是真不走。
死里求生的旧日子过得太久了，他时常会无法相信人间还有如此赤诚的人。这么大的姑娘了，如花似玉的；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英俊潇洒的，然而心还都是孩子的心，天真得直犯傻。
傻里傻气的一对小男女，傻得正好。他和个仿佛可以通灵一般的疯子打了八年交道，实在是累了，够了。现在他就爱这两个漂亮的傻东西，为了这两个傻瓜，他不介意捡起屠刀、重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