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丁叶三人蹲在运煤的车皮里,鸠形鹄面而不自知,径自向前去了。至于这列火车究竟是会半路拐弯南下河南,还是会一路向西进入山西,三人不得而知,只能是沿途观察、随时预备着跳车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天津卫里,叶永嘉那位四舅忧心忡忡,自从叶永嘉出发之后,他就再没睡过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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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舅姓李,双名云秀,上个月刚过完了二十九岁的生日。试想他的大姐当初能嫁给一代豪杰叶督军,可见她纵然不是上等佳人,至少也得是个平头正脸的妇女。事实也正是如此:李家并不是什么丑陋之家,李大小姐当年长得柳叶弯眉樱桃口,李大小姐下头的一弟一妹也都是五官端正,唯独这个最小的李云秀,不知道是李老夫人当初怀他的时候冲了什么邪气,李云秀呱呱落草之时,接生婆子还以为李老夫人是生了个怪胎。
李云秀幼年极度丑陋,少年比较丑陋,及至进入了青年时代,他富有了知识和理性,自知这一副容颜已经是无法改造,又不能干脆的换个脑袋,于是苦练内功,自己教导着自己,处处的向上和向善,并且日日锻炼身体,处处讲究卫生,加之他那个相貌,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官日益的柔和朗然起来,正是俗称的“长开了”。
“长开了”的李云秀,素日衣履整洁,斯文和气,对谁都是一副又善良又诚恳的态度,所以旁人见了他,不但不觉他丑,甚至还认为他颇有几分魅力。但他在努力做人之余,暗暗的还是被自己丑出了心病,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但是一直不肯恋爱结婚,只怕娶了个嫌弃自己的太太,到时会落个害人害己的结局。
李云秀常年独居,天下太平的时候,固然清静惬意,可如今怀了沉重心事,他孤零零的,身边则是也无人来关怀他。
沉重心事,共有两桩,其中的第一桩,是他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叶督军了。
他成年之后,就一直是随着这位大姐夫做事。叶督军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别有一番欣赏和信任,近两年便派他常驻天津,为自己处理驻津办事处的公务与私务,若有大笔的银钱交易,钱款也都会经他的手。
他对叶督军很重要,叶督军对他也很重要。如今他使尽手段也找不到叶督军,便陷入了极度的不安:那么一位威震北国的大姐夫,怎么会忽然就没了呢?
除此之外,他的第二桩心事,是自身的安危。
他听人说了,沈麻子到了天津,正在找他。
沈麻子和叶督军,若干年前曾经拜过把子,若干年间他们两个好一阵歹一阵,若干年后的今日,沈麻子派兵抄了叶督军的家,想要宰了他的独生儿子。李云秀不知道沈麻子找自己是意欲何为——照理来讲,应该不至于是要宰了他泄愤——不过也难说,万一沈麻子就是杀叶永嘉未遂、所以转而跑来要杀他了呢?
毕竟他也可以算是叶督军一家的人。
这么一想,李云秀就感觉家门内外危机重重,纵然此处是租界地,中国军队开不进来,但也难防沈氏杀手的暗箭。如此心烦意乱了几天,他接到了叶永嘉寄来的一封快信。
这封信写得东一句西一句,有点语无伦次的意思,正是叶永嘉的风格。他读过信后,得知外甥一行三人如今正在山西——没有深入到山西腹地,就在山西和直隶的交界处,接下来便要设法往河南去;还得知外甥在离开天津的第二天就遇了险,一群黑衣刺客夜袭了他们所住的大车店,据外甥推测,这帮刺客十有八九就是沈麻子的人马。
这一封信的本意,是叶永嘉要向四舅报声平安,却不知李云秀见沈麻子果然向外派遣了杀手,又联想到自身的处境,当即草草收拾了行李,然后在正午时分出门,搬去了一位英国朋友家里。
英国朋友是个风流人物,虽然有家,但是不大回家,公馆空旷,正可以容纳前来避难的李云秀。李云秀在英国人的家中住了两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心中便想:“沈麻子找我,会不会也是想打探大姐夫的行踪?毕竟连我都找不到他,沈麻子定然更是摸不到他的影儿了。
这么一想,他稍微坦然了些——大姐夫和大外甥那一对父子,他自然是不会出卖,况且一个失踪一个远遁,他想卖也无从卖起;而凭着他的智慧,只要沈麻子别是铁了心的要杀他,那他就定然能在沈麻子的刀下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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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弓之鸟一般的李四舅,慢慢的稳住了神。
他向来自觉,不好意思在英国朋友家久住,于是这日上午,他一路散步,一路慢悠悠的走回了家。家里的仆人恪尽职守,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悠悠的叹气,心想还是家中舒服。
让仆人给自己煮了一壶热咖啡,他抿着咖啡,正是销魂,然而仆人刚退下又回了来:“先生,外头来了一位客人。”
他登时挺直了腰:“谁?”
仆人刚要回答,客人已经掀开门帘,自己走了进来。李云秀霍然而起,一颗心同时在腔子里翻了个跟头。
他的噩梦成了真,来者竟然就是沈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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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麻子大名叫做沈明石,沈麻子是他的诨号。他这个诨号,实在是来得有点冤。
旁人听他外号叫做麻子,都以为他那张面皮指不定怎么样坑坑洼洼,殊不知沈麻子天生一张光洁的白脸,只因幼年生水痘,才在眼角那里留了个麻子坑。他若是个糙脸大汉,那么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那粒麻子的存在,偏他面如冠玉,这就显出了麻子的碍眼。
于是,他明明是个挺漂亮的人儿,却无端落了个麻子的外号。幸而他本人是个不拘小节的狂放武夫,沈麻子就沈麻子,横竖没有构成对他人格的侮辱,又不是沈王八。
沈麻子——沈明石,如今不过是三十大几的年龄,放在叶督军那一班英豪里,还算是青年才俊,除非半路死了,否则必是前途无量。李云秀眼看着才俊逼人而来,第一反应是想要后退,然而腿弯已经触碰了沙发;第二反应是越过茶几翻窗而逃,可秋日天凉,窗户紧闭、早上了插销。
两撇眉毛动了动,也亏得李云秀神经坚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管住五官,没有大惊失色的显露丑陋一面。抬手扶了扶眼镜,他甚至还维持了彬彬有礼的态度:“沈师长?”他绕过茶几迎上前去:“稀客稀客,上次我还是在北京见过沈师长一面,转眼间,已是三年过去了。”
沈明石西装革履,单手提着手杖,有点不羁的绅士派头。对着李云秀上下扫视了一番,他开了口:“你是叶维方那个小舅子吧?”
“正是在下。”
沈明石感觉和三年前相比,这位小舅子有点变了模样,不过小舅子的模样不是要紧问题,他对着李云秀点了点头:“行,我当你能躲我一辈子呢,没想到今天还是让我堵在家里了。”
李云秀很有分寸的微笑:“不敢不敢,沈师长大概是误会了,我这些天不在家,是朋友家里有事,我跟着帮了几天的忙。我也听闻沈师长仿佛是想要和我谈一谈,只是还不知道,沈师长是有什么事情要问在下。”说着他向着沙发一伸手:“您请坐。”随即抬手对着门外的仆人打了个响指:“上茶。”
沈明石不大知道礼貌为何物,大剌剌的往沙发上一坐,他晃晃荡荡的翘起了二郎腿:“用不着你招待,我这些天找你,就是想问你一句准话。”
李云秀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坐下了:“您请讲。”
“我哥是不是叶维方杀的?”
沈明石上头还有一位哥哥沈明玉,也是军界人物,因为生性狂放,所以外号更妙,叫做沈疯子。沈疯子有着战争狂人的热情,四处惹是生非,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正配得上“无恶不作”这四个字的评语。
约莫一年前,沈疯子疯到了头,在直隶率兵穿过一座小峡谷时,两侧峭壁经了连天大雨的冲刷,忽然滑坡,让沈疯子一行直接入土为安,并且还是入到了地下深处,刨都刨不出来。
起初旁人听闻了此事,都暗暗认为他是遭了天谴,可后来有细心人一琢磨,又感觉不对劲——那峡谷都几十年不曾滑坡了,况且当时虽是连天大雨,可早在沈疯子过峡谷的前一天,雨势就已经是明显的见了小,若说沈疯子是死于意外的天灾,那这天灾未免也太意外了。
沈疯子虽然臭名昭著,但他这位麻子弟弟对他还有几分亲情。自从发现哥哥死得可疑之后,他这一年来就有点魔怔,怎么想怎么感觉叶维方叶督军嫌疑最大——他们哥儿俩这几年和叶督军一直是明争暗斗,互相之间都已经恨得要吐黑血。
于是,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立刻就和叶督军正式撕破了脸。
他心里藏着这么一段爱恨情仇,然而李云秀不甚了解他的心思,如今听了他的问话,便是一惊:“沈师长,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很同情您的丧兄之痛,但您这种推测,实在是有迁怒之嫌了。首先,令兄出事之时,督军他还在河南——”
“又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在河南有什么关系?”
“好,那么我斗胆再问您一句,您说令兄之死和我们督军有关,有证据吗?恕我直言,以着令兄的性情和行为,难道您相信普天之下,他只有我们督军一位敌人?”
说到这里,他直视了沈明石的眼睛,略等了几秒钟,然后继续:“我以我最大的诚实来回答您的问题——令兄的遇难,和我们督军没有任何关系。而您若是痛恨我们督军,尽可以在战场上和他分个胜负,万不应该派兵闯入他的家里,骚扰和伤害他的家人。”
后头还有一句“这不是大丈夫所为”,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又被他咽了回去,因为怕自己把话说得太狠,会让沈明石恼羞成怒。
“没伤害。”沈明石答道:“只不过是想借他儿子用用。”
“您这句话,听起来还像是要绑架我们大少爷。”
“没错,我就是要拿那小子当个人质,要不然他爹你姐夫不知道缩进了哪个王八壳子里,我不弄个人质,怎么逼他把脑袋伸出来?”
李云秀听到这里,忽然有点惶惑:“沈师长也在找我们督军?”
“对啊!”
“实不相瞒,我也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