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四舅的公馆后门悄悄开了,一辆汽车驶了出来,车上除了汽车夫和四舅之外,还有哈欠连天的丁叶二位,以及卫长明,以及一大一小两只皮箱。
他们三人可并没有打扮成马帮商贩的模样,叶永嘉卫长明各穿了一身哔叽猎装,头上扣着圆顶草帽,胸前挂着墨晶眼睛,脚下蹬着牛皮短靴,丁曼菱的形象和他们类似,三人对外的身份是南开大学的学生,这一趟随着商队同行,是要做一次社会调查,回头写成了文章,是要编进书里的。
商队在一家破会馆里栖身,他们到达之时,会馆门口停了长长一队大马车,正是商队已经预备着要出发。
为了保险起见,三人的身份,就只有那商队的头目知晓,头目是个蓄着山羊胡的老头子,老头子见多识广,不该问的一句不问,就真只当他们是三个学生,横竖该收的钱,四舅已经提前支付给他了,他只要给他们留出三个屁股两只箱子的空位即可。
叶永嘉还没来得及和四舅郑重道别,就糊里糊涂的上了路。
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的连着打了几阵瞌睡,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在车上吃了一个冷馒头,又喝了两口凉水,他来了精神。丁曼菱手里摆弄着一小束野菊花,他凑过去问:“哪儿来的?”
“刚才下车拿馒头的时候,我让卫先生给我摘的。你一直在睡觉,都没看见那种风景——出城之后,道路两边全是这种野菊花,好看得不得了。”
“我不是睡觉,我是心事沉重,在梦里思考前途。谁像你这么有闲心,还想着赏花。”
“哼,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不在乎。”
“那我要是骂你一顿呢?”
“横竖我不嫁给你,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要骂就骂,我权当是在路上走,被条野狗吠了一通。”
叶永嘉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想嫁给卫老兄?”
“要是天底下就只剩下你们两个男人的话呢,我自然是要嫁卫先生;可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们两个男人,我也并不是非得结婚不可,所以呢,请你少东拉西扯,谢谢啦。”
叶永嘉感觉这个娘们儿实在是有点气人,但是决定忍气吞声。伸手往裤兜里摸了摸,他摸到了香烟的纸包——原本他有个非常漂亮的镀金烟盒,但是昨天一路奔波,连烟盒带打火机,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从纸包里抽出一支烟叼了上,他又四处的找火柴。好容易点燃了这支烟,他不甚高兴的闷头抽烟,心里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对丁曼菱念旧情——其实他们原来连面都没见过,照理来讲,也谈不上什么旧情,可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感觉她不是外人。真要和她一刀两断的话,他还怪舍不得的。
可她一直这么气他,以他的暴脾气,他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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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板子马车坐得久了,又是硌又是颠,也不舒服。叶永嘉坐一阵子,跳下马车走一阵子。丁曼菱暗暗起了和他比试的心思,他不叫苦,她也逼着自己泰然自若。前方的赶车车夫不正经,一边赶马,一边扯闲话开黄腔,因为知道后头那女学生全听得见,所以格外兴奋,笑得狂野。
丁曼菱冷着脸,不理会。读高中的时候,她有位同学家里就有外国来的“那种”书,专门讲男女的“那种”事,她们凭着她们的半吊子英文,将那书磕磕绊绊的读了一遍,所以该知道的事,早知道了。也正是因为早知道了,所以如今她见那些车夫鬼鬼祟祟挤眉弄眼,仿佛传递暗语一样的说荤话,心中便是鄙夷得很,认为这些人不但下流无礼,而且也没有见识,还当女子都是傻子,只能听凭他们调戏。
有这些人对比着,她越发承认了卫长明的“高级”。他也跳下马车步行了,就走在她的身后。犹犹豫豫的转过身,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低声向他说道:“那个……我想……我想……”
她正在措辞,卫长明已经开了口:“要去解手?”
她一点头,很不好意思:“你们先走,我到那边去——”她伸手一指路旁大树后的一片草丛:“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卫长明答道:“我陪你去。”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就能——”
话又没说完,因为卫长明已经转身先往那边草丛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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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曼菱蹲在一片长草之中,羞得满脸通红。
三米开外,卫长明背对着她站了。而她第一次发现做人真的是好难——她原来怎么就没注意过:撒尿也会有这么响亮的水声?
她越是窘,越是尿不出,越是尿不出,越是着急,因为马帮队伍走得很快,已经把他们落下了一大截。正是满红耳赤之时,她忽见卫长明接连后退几步,也蹲进了草丛之中。
与此同时,她哗啦啦的开了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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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曼菱感觉自己没脸再活了。
她几乎尿出了一条河,水流蜿蜒流淌,一路流淌到了卫长明鞋边。她想让卫长明挪开一点,可是卫长明仿佛后脑勺生了眼睛,头也不回的一抬手。她先是下意识的闭了嘴,然后才看到了一片草丛之外的土路上,走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大丫头。
那大丫头蓬头垢面,背着个破筐,筐里装着些干树杈子,可见她大概是个沿路拾柴火的。问题是这大丫头走到路旁那棵大树旁时,忽然回手从后腰那里抽出一把柴刀,转身对着大树横砍一刀,又竖砍一刀。
她趿拉着两只破鞋,一路走得懒洋洋,唯独这两刀砍得狠厉。砍过之后,她把柴刀往后腰一掖,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又晃晃荡荡的继续走向前去了。
大丫头走了,丁曼菱也尿完了。将声音压到了极低,她真是窘得想哭:“卫先生,我可以起来了吗?”
卫长明背对着她答道:“可以。”
她起身系了裤子,然后垂头丧气的嘀咕:“我们走吧。”
卫长明转身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别走大路。”
她莫名其妙的跟上了他,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趟草地:“大路怎么了?”
“那个丫头,好像是在跟踪我们。”
“跟踪我们?是不是叶永嘉的仇人啊?”
“不知道,也许是在跟踪我们,也许是在跟踪商队。”
“商队也有仇人?”
“商队有货有钱。”
她被卫长明牵扯着一路小跑:“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受他们的连累?”
“不知道。”
她跟着他越跑越快,快得超过了远处大路上的脏丫头,最后一转弯冲回了大路上,他们气喘吁吁的追上了马车队伍。叶永嘉坐上了马车,一直在东张西望的等着他们,如今见他们回来了,他先是放心,后是冷笑:“一去不复返,我还以为你俩私奔了呢。”
然后他伸手,把丁曼菱拽了上来。丁曼菱先坐稳当了,然后才道:“没必要私奔,我是自由的。”
叶永嘉正要再去拽卫长明,结果就觉身旁一颤,是卫长明已经自行跳了上来。他收回手,对着丁曼菱深深一点头:“你说得对,是没必要,人家卫老兄根本就没看上你。”
丁曼菱一和叶永嘉斗嘴,就把方才那一泡羞耻之尿忘到了脑后。对着叶永嘉抿嘴一笑,她和声细语的回答:“嗯,没看上我,看上你了。行了吧?”
说完这话,她一歪脑袋一扬眉毛,持久的笑眯眯。
叶永嘉回头问卫长明:“喂,你看上她了吗?别怕,你实话实说,我不怪你。”
卫长明一摇头。
丁曼菱依旧笑着,笑得艰难,一脸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但是故意欢声笑语:“那么卫先生,你看上他了吗?”
卫长明又一摇头。
叶永嘉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背靠着皮箱向后一仰,又翘起了二郎腿:“唉,失恋喽,痛苦啊!”
丁曼菱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想到卫长明竟然没有“看上自己”,她撅着嘴望向了他,有心向他也发发脾气,可是转念一想,又没敢。
她对卫长明,是既有信任,也有畏惧。为什么会畏惧呢?她思来想去,自己也不明白。原本她想提醒叶永嘉小心一点,商队后头有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尾巴在跟踪,可是经了这一场唇枪舌战之后,她意兴阑珊,也懒怠说了。
反正有卫长明在,她也不怎么在乎那条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