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时未过,江迟和杨建隐在草丛间,遥遥望着那座荒宅。
江迟看到了二楼的刘大头,矮个儿且身材粗壮,这就是与那个瘦子联手的人。
瘸腿和瘪嘴挨着靠在窗下,两人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到底受不了那股熏人的味儿,一块出来了。
红头在另一间屋里,江迟看不到。
“那三个人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两个拐子?”杨建在三郎头上摸了摸,做了个手势,示意不可以乱叫,三郎听话的伏在地上,摇了摇尾巴。
“有一个,那个矮子在门框那里,”江迟眯了眯眼再次把荒宅上下搜寻一遍,“瘦高个儿没看到。”
瘸腿也偏瘦略高,但是怀浮舟出事时红头就在江迟一侧,江迟对他的侧脸印象很深,在他的嘴角处有一个很大的黑痣,这些人都没有。
杨建撸了撸三郎的脖颈,看向江迟:“不清楚有多少人,要上吗?”
江迟按住他,让他稍安勿躁,“你不觉得他们三个像在守着什么?”
“当然是守着怀浮舟。”杨建脱口而出。
江迟心中隐约觉得不妙,但是时间紧急,只能先压下心头的不适。
刘大头正在酣睡,做着美梦,梦里他荣归故里,穿金戴银,牛翠翠他爹亲自上门求着他娶牛翠翠,牛家上下老小唯他是从。
他咧着嘴流了一下吧口水,恍惚间听见几声狗叫,还以为是家里的大花在叫,正要开口怒骂,就被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了满怀。
他一睁眼,正对上三郎的血口利齿,阵阵腥气传到鼻子里,吓得他瘫软了半边身子,喘着气求饶:“狗爷爷饶命,狗爷爷……”
杨建抽了刘大头的腰绳,断成两截,把他双手束在头顶绑的死紧,双脚和栏杆绑在一块,一双小眼瞪着他道:“你们昨天晚上拐的那个少年呢?”
刘大头惊魂未定,胡言乱语说不到点子上,杨建抬起蒲扇大的巴掌给了他几下,刘大头吃疼,“哦呦哦呦”叫了几声,总算说出了话:“爷爷饶命,饶命啊,那个崽子午时就被红婆带走了,不管我的事,”他整个身子哆嗦着,“是红头,红头干的!”
杨建嫌他聒噪,掐住他的喉咙,“哪个是红头?”
刘大头环顾周围,那条狗就在不远处望着他,眦着锋利的犬牙,刘大头看着都觉得疼,匆忙越过,看到了一边被绑在一起的瘸腿和瘪嘴。
再往那边,就是红头了。
“他,”刘大头不敢迟疑,立即指认,“他就是红头,都是他干的,我什么都不清楚……”
杨建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了江迟。
杨建负责外面的三个人,而江迟负责屋内的人。
他们没想到屋内有这么多被绑的少年,江迟没看到红头,立即去了另一间屋子,半扇门根本遮不住红头墙后的影子,开门的一霎那,红头持刀刺过来,江迟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右臂对着红头当胸一击,就将他擒住了。
江迟冷冷看着红头,面若冰霜,炎炎烈阳下,红头陡觉心头一寒,鬓间冷汗立时落下。
“红婆要把人带去哪?”
红头没料到江迟真的追寻至此,但是这一行的规矩本就是出了意外算你命赖,自己顶锅也得给行内人留条活路。
他扭头看了一眼刘大头,刘大头立即尖叫出声,他对红头到底心怀恐惧。
红头低着头,不再有任何动作。
江迟默然,这是一个聪明人,多说多错,所以索性不说,装一个哑巴,要撬开这种人的嘴,确实很难,但是他又不是天生的哑巴,话不是他不想说就不说的。
怀浮舟走近两步,嵌玉竹骨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在了手里,抵在红头颈间,“红婆把人带走,然后留下了你,让你拖延时间,对吗?”
红头眉头一皱,眉宇间多了两分狠色,他已经知道江迟接下来的话,但还是紧咬牙关,不肯开口。
江迟抓住这一瞬他的神色变化,立即在松动处紧跟一击,“她其实什么都没告诉你,她是故意留你在这里的,你和他们三个都是被弃掉的棋子。”
红头终于抬头,看向江迟。
红婆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让他如往常一样,把手里的这批货卖出去,甚至还仔细叮嘱他,卖高点别吃亏。
她自己走的匆忙,却没有提过一句,怀浮舟背后的人会穷追不舍。
“红婆走了,她为了自己,留下你们做饵,”江迟忽然用力,手中扇子紧紧顶住红头喉咙,“你还要在这里为她当个哑巴?怎么,她是你亲娘,所以值得不要命的护着?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孝子。”
江迟这番话全是挑衅,他故意拉近红头与红婆的关系,从而加深红头被弃被骗的失意,但他没想到,红头与红婆竟然还真有那么一层干母子的关系在。
红头被他刺中痛处,他可以心甘情愿的为当年恩情舍身,坠火海堕地狱都无人可阻,然而被当做稚子幼童去玩弄欺侮,又是另一件事。
这让他备觉失望,红婆的戏未免演的太过传神,他现在想起,愈加作呕。
“建北。”
红头声音低哑,江迟险些听不清楚。
他捏紧了扇子,只觉得自己从一个谜潭坠入另一片深渊,他平和一下心绪,问道:“屋里那些人呢?”
红头吐了口唾沫,面无表情看他:“问刘大头。”他现在不想再说一句话。
刘大头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抬起头,正对上杨建的眼神,杨建牵着三郎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说啊。”
刘大头哭丧着脸,“爷,能把狗牵远点吗,我这,我怕得很……”
杨建拍了拍三郎,随手指了个方向,“去那边,三郎,”转过头道:“行了吧?”
“行了行了。”刘大头点头如捣蒜,哪敢说一句不行,喷水一样把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
“里头那些都是从岭洲各处拐来的,本来我们是要卖出去的……”
“卖哪儿去?”
刘大头瑟缩的看了杨建一眼不敢说,杨建回头要叫三郎,刘大头吓得就差尿裤子了,“我说我说,”他看杨建没叫狗,才嗫嚅道:“小绾馆,有些地方红楼肯收,出的价合心意,也卖。”
他接着说:“里面一共十二个,我们本来打算今晚就走的,哪成想……”
江迟想到刚才扇子抵住的触感,到底伸了手,把红头脖子上那个坠子拽了下来。
绳子是普通的红绳,因为很久没有清洗,开始泛黑,有些地方已经有了黑色的包浆,这说明主人贴身戴了很久。
只是坠子非常奇怪。
男戴观音女戴佛,红头的这个坠子却是女儿该戴的佛,江迟触到观音座底有字,看向座底,由右向左,竖着刻着四个小字:江氏三女。
红头骤然感受到一丝杀机,江迟扇子贴在颈边,却像是削骨开岩的利刃,似乎下一秒他就会人头落地,去见阎王了。
江迟幽幽问道:“金佛哪里来的?”
红头微动脖子,从扇边移开一点,那股锐气减了很多,“红婆给的,我贴身带了有十来年了。”
江迟收了扇子,把坠子攥在手里,“她为什么给你一个男人,却不留着自己带?”
“这谁知道,我又不是她亲儿子,人家干嘛事事告知我一个外人?”红头话里隐约带着对红婆的怨,“不过她也给我说过一点这个坠子的事情。”
江迟抱怀看他,“我可以帮你杀红婆。”
红头故意卖个关子,不就是想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吗?
红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与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力气,”他表情陡然间松快许多,开始说起坠子的事情,“具切的说,这个坠子是十五年前她给我的,当时我初入这一行,什么也不懂,她见我能言口巧,就把我收在身边。”
“当我看到她给我一个金佛的时候,我也很奇怪,因为男子多暴戾,观音柔和温情,即便送我也是给观音才好。”
“她说她是两年前从一个女人身上得来的坠子,她把那个女人卖给了一个傻子,那个女人跪在地上要给她磕头求她放过,她自然让人拦住了,磕破了相是要减价的,这怎么行?直接让人喂了药送到那傻子家里了。”
“这个金佛她带了两年,总是梦见那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压不住,就给我了,说我男儿郎阳气重,什么都压得住。”
江迟抄袖在旁怔怔听着,“没有了?”
红头摇摇头,与江迟的失魂伤意不同,他十分欢意,笑道:“怎么少爷你跟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吗?嫁给一个傻子,这女人一定过的不怎样,后半辈子恐怕生死不如狗……”
江迟想,哪有什么后半辈子,她根本没有后半辈子。
她的后半辈子结束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只是一个顶着她儿子身份才能苟且偷生的无能之辈。
上天怎么万事皆知,偏偏要此刻在他心上留刀,难道眼见着那刀一分一分把他的心破成两半,上天能获得无人可有的欢喜吗?
如此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