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老刘头正在收拾摊子上得东西。
今天行情没昨天那么好,但是也卖出去不少斗笠,回去路上碰见货郎,就把那个小铜哨买了,小孙子在家里嚷嚷了几天缠着他要呢。
“老伯,你这斗笠几个钱?”
“天要黑了,我也要回去了,咱不说别的价了,五个铜板你就拿走!”
他话说的漂亮,好像比白天便宜,其实白天也是五个铜板。
江迟从荷包里掏了五个铜板,“别急着收了,让我仔细看看,我挑个好的。”
老刘头眼看又能多赚一份钱,乐呵呵的把东西摆了回去,“你看你看,这都是我跟老婆子一点一点编的,别的不敢说,咱家的斗笠你戴一两年也不松不散。”
江迟拿起一个上下看了看,斗笠编的密且紧,“老伯好手艺啊。”
老刘头得了一句夸,心里更乐呵了。
江迟把铜板给他,也没急着走,蹲在一边看他收拾东西,说上两句话。
“老伯,咱岭洲城哪里缺赶马人啊?”
老刘头把斗笠叠在一起,用布包好,眼看天色还早,在这还能等一等货郎,就也蹲在这,布包就放在脚边,“你是外地的吧?”
江迟戴上新斗笠,竹篾的清新气息流转在鼻尖,“老伯好眼色,我从京城那边来的。”
老刘头憨笑两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老东西耳朵还好,做这么些年生意,各地口音都听过,我听着你说话有一股京味儿。”
“你是外地人不懂咱岭洲城的规矩,赶马人一般都在租车行报备过,平时就在那里接活,就是租车行定期拿些分成。”
江迟受教的点点头,问道:“就没有一些散户吗?我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么拘束,在租车行报备以后是不是得定时上工了?”
老刘头拍了一下大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性子野,不知道居家过日子才是正理,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江迟摸摸鼻子,上前赔了个笑,“老伯,我初来乍到在岭洲城也没亲戚帮扶,你就多给我说说吧,我身上没多少钱了,就指望自己给人赶车赚个饭钱。”
老刘头到底不忍心,指了指城门口几个蹲在一起的人,“那几个也是赶车人,但是他们可不如租车行那些,他们赶得是夜车,做的是累活,黑白颠倒,虽然多赚几个子,可一天一天这么苦熬,老了身子也就坏了。”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可惜,那些人都跟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却已经开始生白发了,他老刘头这个年纪,白头发竟然跟他们一样多!
铃铛“叮当叮当”的声响传过来,老刘头伸长脖子看了看,一个扛着货架的身影逐渐清晰,他朝江迟摆摆手,“小伙子,我得走了,你听老伯一句,还是去租车行吧,安稳!”
江迟谢过,老刘头叹着气走了,他还要给孙子买铜哨呢。
江迟随意坐在路边,没有和其他赶马人聚在一起,自己独自一个人待在一处,啃着凉透的包子,等着会出城的红婆。
天彻底黑之前,城门在几个守门人的合力之下,轰然合上,没接到单的赶车人打着招呼,要明天老地方再见。
江迟远远看到一个婆子,慢悠悠的挪着步子走到自己跟前,嗓子带着磨砺沙子古怪感,“小哥,快马单接不接啊?”
本来四散的队伍重新聚起来,七嘴八舌的发问。
“走几天啊,老夫人?”
“您说说去哪啊,我干这一行十几年了,哪条道都走得!”
“几个钱啊,管饭不?”
“我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呢,老妇人你倒是仔细说说,就这一句话有什么用?”
红婆像是普通老太太一样,胳膊上挎着个蓝布包袱,微微驼背,她道:“去建北,中间兴许要拐到别的地方,我是带着我孙子去探亲的。”
江迟拿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微黑消瘦的脸,下巴上还有两道疤,这是杨建最后扔给他的人皮面具,他出了布店就带上了。
“老夫人觉得我行不?”
红婆打量两眼江迟,小伙子个字不低,模样一般但看着顺眼,看着憨厚老实,“你口音是外地的吧?”
她干的行当满大梁的跑,什么口音都听过,江迟开口,她就听了出来,他该是是京城人。
江迟摸摸后脑勺,“是,我是京城的,家里破落了,到这谋生。”
红婆了然,“怪不得我老婆子总觉得你说话不一样,原来家里富贵过。”
江迟默了片刻,才开口:“也不算富贵,家境一般罢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来干这个。”
周围有人忍不住插嘴,“老夫人,你要是挑了他就赶紧定下,我们这帮子就不在这陪您浪费功夫了。”
红婆歉然道:“各位请回吧,老婆子不耽误各位了。”
一群人摇头吁气地走了。
江迟戴上斗笠,腼腆一笑,红婆往上提了提滑到手腕的包袱,笑得慈祥:“走吧,小伙子。”
她在前头走,江迟跟在她一步后头,微哑的声音伴随着脚步的踢嗒声,响在街道上。
“老婆子其实已经有个马车夫了,但是实在是急,”她往后看了一眼,江迟立即回她一个笑,她也跟着微笑了笑,脸上的细褶子舒缓后又皱起,“所以我是打算一步不停的赶路的。”
江迟心道果然,再出岭洲城,红婆就要全速赶路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江迟立时露出些不好意思,“是我欠考虑了,我该一开始就告诉老夫人的,我叫周复。”
红婆细声安慰他,“你也是头一遭,在我老婆子这也不要这么约束,我孙子年纪跟你一般大,我看着不好受,再说也不碍事。”
江迟感激道:“您真是个好人。”
红婆不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她是个好人,但是心中因此升腾而起的愉悦感,依旧不减分毫,她虽然干着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那是为财,她一直告诉自己,她不过是生活所迫。
她格外享受并且珍惜别人对她的“好人”称呼,这像是她手里仅存的一丝人的感受。
江迟压低斗笠,让自己整张脸掩在斗笠投下的阴影里,被红婆看中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最初的打算是城门关前,在城外守着,找机会劫下红婆的马车,既要救下怀浮舟,还要抓住红婆——金佛的事情必须查清楚。
但是他进城时看到路边的赶车人,忽然想到红婆是否会再雇佣一个赶车人。
如果她想快点到达目的地,那就要日夜不停的赶路,一个车夫势必不够,最起码也是两个。
所以他换了衣服戴了斗笠粘了人皮面具,当他蹲在路边看到红婆的时候,城门已经要关上了,他选择赌一把,红婆选了他,他赌对了。
红婆虽然名中有红,但是却穿一身褐色衣裳,红头说过,她的指甲一定是红的,还有一点,红婆的右手拇指只有半个。
红婆领着江迟到了一个小院,推开门老马正坐在檐下把着烟枪,他吧嗒两口吐了烟圈,“回来了?”
红婆拉过江迟,“老马,你过来看看,瞅瞅我挑的这个小伙子,也跟他说说咱们的打算。”
老马扶着柱子起身,红漆木柱子年头久远,擦了他一手的碎漆皮,他随便在身上蹭了两下蹭不干净就不管了,看向江迟,懒洋洋的开口:“叫什么啊?”
江迟微躬身子,道:“马叔,我叫周复。”
老马对他的谦恭非常满意,他磕了磕烟枪,走到车辕边,道:“咱们赶车的呢,管着眼前那匹马就够了,马得跑的稳,车才能跟着稳,一心不能二用,别的事主家不开口,咱们也不能插手,这还给人办事的首要规矩。”
江迟垂着两手,点了点头,“我明白,马叔,我只管赶车,其他一概不问,您放心。”
老马见他上道,“你明白就好,本来只要我一个就行,但是急着赶路,咱俩就换班赶,我半天你半天,我前半夜你后半夜,行吧?”
江迟自然满口答应。
那边红婆已经进了马车,怀浮舟差不多也要醒了,她从马车前面的小窗往外喊,“老马,该走了。”
“好咧。”老马坐上马车前座,江迟给他递上了马鞭,才坐在他旁边。
“别,你先别着急坐,待会我出去了你锁上门。”
“行。”
马车出了院子,江迟在门后找到大锁,锁上门回头,马车停在那。
他坐在老马旁边,老马的烟枪已经收起来了,但是烟草的味道还没散,“前半夜我赶车,你多看着点,不过也得休息一会儿,后半夜就得你上手了。”
这时候城门已闭,换作平常人必定发问,怎么这时候赶车,江迟的一言不发,让老马颇赏识。
行至城门,有几个人打扮平常,红婆露头打了个招呼,“各位别来无恙啊。”
几个人点点头算是回应,一个人带头指挥着开了城门,老马驾着车出城以后,立即合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老马偏头看看江迟,暗道:这周复还真是个锯嘴葫芦,若是这样,到了地方红婆说不得还能留他一条命,换作话多的,没命也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