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不好赶,老马挑的都是大路,稍微绕远从村子里穿过,也不走更近的林间路,以避免碰见狼之类的野兽。
“周复,”老马赶了前半夜,到了后半夜,他把马鞭给了江迟,“轮到你了,我去马车里歇着,天亮叫我。”
江迟停了马车,老马钻进马车,怀浮舟先前醒了一回,红婆喂了他点掺药的干粮,他吃完就又睡过去了。
车厢还算宽敞,厢板上铺了一床褥子,红婆蜷在最里头,怀浮舟被她挪到过道一边,旁边留得空地还能躺下一个人,老马拿了张薄被,带衣一躺,就睡着了。
江迟拨开小窗的帘布,借着一丝廉薄的月光,隐约看得见怀浮舟睡得还算安稳,一天之内,发生的诸多事情,怀浮舟虽然是中心者,但基本处于昏睡的状态,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半日。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白日的镇定全是被迫的,此刻心力一松,反倒让所有惶恐侵袭心头,不知道是深夜的风太冷,还是月色太冰凉,江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围静寂如水,只有马蹄声与车轮震颤声,偶尔夹着几声不远不近的虫鸣,听不清来源,又好似就在身边。
江迟把马鞭塞在背后,靠后枕住交叠的两手,平稳心神。
红头的金佛坠子被他换了个绳子,他没敢戴在颈上,在里衣内测缝了个扣子,绳子饶了几圈绑在扣子上,穿过扣眼死死固定住,胸口无时不刻能够感受到金佛的形状,冰凉的佛体被他逐渐暖热。
江别峰登位前,江相汝身为二公主,皇帝亲妹,自幼就是尊宠无限。
有一年夏,先帝那时还是太子,因为妹妹患了咳病,太医院的人诊了半个月,不见好就罢了,咳病没有丝毫轻缓。
先帝气的摔了几个砚台,不知道是身边哪个多嘴的说了一句,慈恩寺的三遇长老有些神通,法力灵妙,据说向他求福颇为灵验,不过若是替别人求福,得带上那人的贴身之物。
先帝就要了二公主的金佛,求到了慈恩寺。
所谓三遇,即遇有缘人,遇有难人,遇有心人,独不遇有求人。
但是先帝却遇见了三遇长老,不知道应上了哪一遇。
三遇长老什么都没做,只在金佛座底下刻了几个字,刻痕深浅不一,奇丑无比,刻的就是江氏三女四字。
先帝怒问三遇长老,这明明是二公主的玉佩,怎么刻了个“三女”?三遇长老好脾气的告诉他,二公主闺阁女子,不好刻明身份,就取了她名中一个“汝”字,“汝”形似三女,索性刻了个三女,不过三字最后一横较短,看着不像“三”,也不像“二”,丑兮兮的。
先帝气的拂袖而去,一国公主,女中尊者,如何就“不好刻明身份”了?自己的妹妹可不能受这种委屈。
他气冲冲的走了,发誓不再登慈恩寺,第二天就被自己打了脸——江相汝戴了金佛,一晚上咳病就好了,他红着脸回来还愿。
不过这次他没遇见三遇长老,大概是无缘吧。
江迟隔着衣衫摸着心口的金佛,先帝那年遇到三遇长老,究竟因为他是有缘人,还是……有难人呢?
他没想到怀浮舟被拐,反而能牵扯出陈年旧事来。
母亲远嫁途经建北,这是大梁的最后一站了,她把自己从小带到大的金佛给了贴身侍女绣屏,让她回老家江南,找一个喜欢的人嫁了,平安度过后半生。
但是绣屏没有回江南,她留在了建北,甚至后来阴差阳错再遇江相汝,也遇见了自己。
她带着他逃出了夷狄人的部落,留下了江相汝,逃至半途又被夷狄兵马困住,混着一群建北百姓回到了建北城前。
彼时江别峰已经登位,守建北城的早不是严将军,而是江别峰的亲弟江见云。
夷狄人要在建北城前射杀建北百姓,迫使建北出兵,掀起一场大战,绣屏挡住了所有的箭,有的箭又快又利,穿过她的躯体继续前进,江迟身上至今还有那些伤疤,有大有小,有深有浅。
他是被建北收尸人捡回去的。
逃亡路上,绣屏告诉过江迟一些事情,但很少,她只说自己先前有一个儿子,叫迟任,周围邻里没人见过他,等我们回到了建北,我告诉大家你就是迟任,我可以给人做绣活赚钱,咱们就可以生活下去了。
她很难过自己弄丢了二公主给的金佛,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二公主。
可她从来不说自己为什么在建北嫁人,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金佛又是怎么丢的。
时至今日,江迟想起绣屏,眼前都是她喷涌而出的血,鲜红又温暖,在建北的冬天炙热非常,好像可以烫坏人一样,印在骨髓里,难以退却。
天微亮,马车到了一个县城。
江迟停下马车,下地先活动了一下筋骨,才掀开帘子叫老马。
老马半睁着一双三角眼,看了看天色,嘴里含含糊糊的骂了两句,才爬起了,“到哪了?”
江迟把他扶下车,道:“明县。”
老马望了望四周,还早着,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摊贩,正在摆席子铺东西,老马猛眨了几下眼,清醒许多,“你上去歇着,咱们去车马行换匹马,才能接着走,跑了一夜,马也受不住。”
江迟困倦不堪,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爬上马车,在老马刚刚的位置躺下了,还能闻见隐约的烟草味。
红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倚着车座望着他,“周复,累了吧?”
江迟没有否认,他已经两眼血丝了,躺着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是有点累。”
红婆给他拉了张薄被,“到车马行还得一会儿,你先睡着,到了我叫你,咱们吃点热乎的,”她眼神朝向怀浮舟,“我孙儿也得吃点好的了,光吃干粮可不行,身体扛不住啊。”
江迟看向一边的怀浮舟,他睡觉不打呼噜,但是鼻子有小小的呼气声,这是江迟久违的感受到,怀浮舟就在自己身边,真实的,哪怕自己不能触碰,要按捺住自己的双手。
他勉强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您孙儿长的真俊。”
红婆看出他困顿,也不再多说,“你歇会儿吧,你可真是累的很了。”
江迟没听见这句话,他说完就已经睡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老马才找到了一个车马行,在那换了匹马,把马车先放在那里,叫了红婆修整一下。
“伙计,你也该歇歇了。”他拍了拍已经跑了一夜的那匹马,手指捋过马鬃,把马绳交给车马行的人,“跑了一夜没歇,你们好好喂着它。”
江迟被红婆叫醒,眼神倏地清明,看到头顶红婆的脸,回了神,道:“咱们到了,老夫人?”
红婆挎上自己的蓝布包袱,“到了车马行了,已经换了马,车马行旁边有个客栈,咱们去那吃点好的,不能让你们帮忙的一直这么哭下去啊。”
江迟迅速起身,下了马车,给红婆让出一条通道。
说是“咱们”,其实只有他和红婆去客栈吃饭,老马被留在这里看着怀浮舟。
“我这孙子从小脑子不太好,有时候在大街上就发病,一发病逮着人就咬,老婆子也没办法,只能拿绳子栓住他。”红婆说着说着,落下两行浊泪。
江迟掏了手绢递给她。
一张素帕带着青年男人的强壮体味被握在手里,红婆擦干两行泪,小二上了菜,“两位吃着!”
江迟递了一双筷子,红婆笑着接过,接着说:“这回赶路,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探亲,我也是听说那边有个神医,能治脑子的,就想带着孙子试一试。”
江迟像是对此不感兴趣,点点头问道:“咱们是吃完给马叔带回去吗?”
红婆道:“不用管老马,吃完给我孙儿带点就行,让他自己来吃,我挑的总也不对他的口,省的他再嘟啦半晌。上一会儿带错一个菜,过去一年多了,还时不时拿出来说两句。”
江迟夹了一筷子调黄瓜,少盐少醋,吃着没味儿,心里头想着怀浮舟的解暑佳品两兄弟,顿时觉得嘴里更没味儿了,他道:“那给小少爷带点什么呢?”
红婆招手过来一个店小二,她随便点了两道菜,又要了一碗白粥,“我孙儿在马车行那边,你们做好了端过去,等他吃完我把碗筷盘子还给你们送回来。”
马车行和小客栈一步之遥,这样子也不是第一回了,小二点点头,“成,客观,东西马上好,我跑着给你孙子送过来,保管让他吃上热腾腾的饭!”
小二一边走一边往后厨吆喝着菜名。
江迟的老毛病,饭吃的快,红婆看着他干净净的碗,“不够吧?你们这些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昨天又累了一晚上。”
她招手要再添两个菜,被江迟止住了,“别别别,老夫人,饱了,我就是毛病,赶活呢,不能吃太慢了。”
红婆了然,也不再多说,二人吃过回了车马行,换老马吃饭。
马车里的怀浮舟终于再一次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