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石像,上了颜料的那种。
可以看出他被制作得很用心,每一分一毫都比照真人,象牙白的肌肤下仿佛流动着潺潺血液。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小镇的广场上。
不只是他安静,整个小镇都是安静的。
街头巷尾站满了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石像人,他们维持着脸上的表情,或喜或悲,或嗔或怒,一站就是一整天。
在这一群石像里,彩石像是唯一一个上了色的,也只有他会在小镇上溜达。
当彩石像走过那群雕像的面前时,他可以听到他们都在呼吸,但是没有一个是有心跳的。
彩石像并不害怕,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心跳,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喜欢靠近有心跳的事物。
在这个尘封的小镇里困了有多久呢?
彩石像也记不清了。
正如石像小镇上的其他所有石像一样,他也没有名字。
但是彩石像大概知道他自己身份:噢,他是一个NPC。
因为根本没有声带这个构造的缘故,他还是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NPC。
不能开口说话的彩石像一直很困惑。
为什么石像小镇上的其他石像NPC从来不会回应他?
他们只是安安静静地维持雕刻好的表情,在固定的位置站着。
唯一会回应他的NPC大概是神庙屋檐角上的石像鬼。
当彩石像冲它们丢石头时,石像鬼会晃晃它们的长耳朵,用龇牙咧嘴回应他。
它们是神庙的守护者,不会轻易离开神庙的屋脊。
当处于长久尘封中的小镇,上空的气流倏然发生变化时,所有的石像都知道,有外来者闯入了这片独立于外界的时空。
彩石像激动起来,就像好像突然有了心跳。
这是属于NPC无言的兴奋。
……
石像小镇外是一片雾岭,在寥廓的浓雾中有一条暗河。
那条河流深不见底,故而表面看起来仿若一谭死水一样平静无波。
当河流泛起气泡时,一行毫无知觉的人便被暗河水席卷,带上了布满黑沙淤泥的河岸。
呛水的几个人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有个胖子忍不住骂出了声,“咳咳……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在河岸上缓了好一阵,众人才注意到,这是一条从溶洞中冲出来的暗河。
河的一面是他们刚刚被冲出来的黑黢黢的岩洞,另一面就是同样黑不拉几的淤泥滩河岸。
从湿漉漉的黑泥巴里爬出来的一行人向着岸上走。
但周围雾气太浓,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依稀可以从昏暗的光线辨别,现在的时间大概是晚上。
“呕……这是哪里啊?我们先停停吧,别往前走了,手机都没信号了。”
有人还没缓过来,一路走,一路吐夹杂沙子的唾沫。
所有人都停下了,刚刚拿手机照明的人也怪叫起来:“我的手机也没信号!”
发现所有的通讯设备要么进水无法使用,要么失去信号后,人们开始陷入恐慌。
“也不能报警,我们要怎么办啊,好冷啊……我们该不会冻死在这里吧……”队伍里面唯一的女孩忍不住抱怨起来。
手机自带感温系统的高个子看了看温度模块:气温只有十二度,“冻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就更害怕了。
周围都是浓稠到几乎不可见对面人脸孔的雾气,大半夜的在不明地域的野外瞎走也不能够确保安全。
如果遇到什么野兽,那还不如抱团留守在一个地方,起码还有其他人,也许有个照应。
队伍里面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驼子,这时候突然有了动作。
他脱下了被雾气沾满水珠的防水外衣,露出来背上的双肩包。
原来他是藏了一个背包才造成脊背拱起的。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折叠的支架,很快一个便携式的火圈被他支了起来。
胖子看他从包里拿出了没沾水的干燥衣物,马上眼睛一亮:“大哥,你早有准备啊!”
那人理都没理他,只管把衣服丢进了火圈支架中间,从皮衣夹克的密封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点着了烧起来。
胖子想靠近烤个火,却被男人推开:“要烤火的,去找干木头回来。”
胖子口气不太好,骂骂咧咧:“周围都是大雾,找个鬼的木头!?”
那人压根没理他,在火圈边上坐下,自管自地在衣物燃烧带来的烟熏火燎里烤火。
“大家都是落难人,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大哥能不能通融一下……”队伍里唯一的女性在男友的示意下,上前想劝劝他。
背包客还是原来那一句话,要烤火的,去找干木头回来,一点不近人情。
“你大爷的,去就去。”胖子气呼呼地走了。
虽然火圈里烧得不算很热乎,但火光和黑烟在浓雾中俨然是良好的信号灯。
在走出范围不超过五百米的范围内,都是可以循着火光找回来的。
虽然大多数人都对背包客的冷漠颇有微词,但还是选择了走向浓雾。
在仿若白色稠液的浓雾中行走,实在不算是一种好的体验。
多数人在手机的照明灯中都磕磕绊绊了一路,但是不久绝大数人都找到了干燥的木头回来。
找到木头的人回来说,这诡异的雾气边缘是一片森林,树很多很茂密,能找到干燥的草木。
但是没有人敢往深处走。
因为他们听见一种奇异的响动,让人联想到某种不确定的动物嘶鸣叫声,捡了木头和枯草立马原路返回了。
大家围着火圈坐了一圈,那些没有带木头回来的人就坐在了外围。
背包客也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不少,一共九个人,挨个自我介绍过去也有好长一段时间。
胖子叫赵宥犇,名字挺牛气,自我介绍是个游戏主播,打moba游戏的那种。
里面唯一的女孩叫李思思,她男友刘佳明也在一起,两人都是大学生,是一堆人里唯一一对情侣,在火圈边上搂搂抱抱,洒了一堆狗粮。
个子最高的叫泊书,是个从事电子产品研究工作的小哥。
胖子注意到他手上的腕表和手机都是优谭的最新产品,忍不住一通羡慕。
剩下几个人,最黑的邓齐是个保安,一个瘦子叫王晓桉,是个刚刚上岸的公务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叫钱理群的销售经理,以及一个叫孙峰的儿科医生。
一开始就败尽路人好感度的背包客,介绍就一个名字敷衍过去:独狼。
且不说有没有人真的姓独,真的有人叫独狼这个名字也是很猎奇。
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这基本上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我和我男友晚上正在路上走,走得好好的,突然冲出来一辆卡车,然后就到这里了。”李思思说起来时路上发生的事情,面上余有惊恐。
“我刚刚还在家里阳台上晾衣服,突然栏杆塌了,就到了这个鬼地方……”胖子也忍不住开口。
“噗——”
周围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打散了被雾气营造裹挟了许久的惶恐气氛。
其他几个人都说得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突然遇到了突发事件,然后就进入了这里。
“诶,泊书,你是怎么来的,就你没说了。”胖子用胳膊肘戳了戳青年。
“我是从电梯里过来的。”泊书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若有所思地飘向了背包客孤狼。
其实背包客也没有主动开口透露自己的上岸方式,但是其他人都默认他不会开口,所以就跳过了他。
“我们已经会不会死掉了……”
公务员突然瑟瑟缩缩地冒出来了这么一句,气氛突然降了下来。
“晓桉你瞎说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呢,怎么可能都死了……”刘佳明握紧了手心。
其实刘佳明也没有办法确定。
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和女友看到的,是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明晃晃的车灯。
李思思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在场的其他人的脸色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孤狼依旧闭着眼坐在火圈旁烤火,而泊书则坐在他对面,不时往火堆里添柴,望着火堆的目光若有所思。
缄默的沉寂氛围持续了很久,直到被一声很轻的啜泣声打破。
是李思思哭了。
然后瘦子公务员也跟着哭起来,他哭得比人家姑娘还吵,带干嚎的那种,吵得胖子忍不住骂娘。
背包客终于从老僧入定中被吵醒,忍不住拧起来眉头。
孤狼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句话:“哭什么,还没死,再不睡,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这话不太好听,立马有人情绪激动起来了,指着孤狼就骂他毫无怜悯,冷心冷肺。
面对众人指责,孤狼只是嘲讽一笑:“要是没有我,你们一个都活不过今晚。”
“我不欠你们的,也没有义务帮你们,来到这里,想活命,最好带上脑子,不是称兄道弟就是朋友了。”
孤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烧刀子,从本就临近着火点的引火线上浇下去。
好几个情绪失控的人都差点和他吵起来。
医生充当和事佬:“好了好了,别吵了,明天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
围着火圈的几个人都烧红了眼,慢慢冷静下去,想想背包客狗嘴吐字,却是话糙理不糙。
来到这里的九个人,除了李思思刘佳明两个小情侣,其他人都非亲非故。
人心隔肚皮,在牵涉到个人生存利益的时候,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站出来偏帮。
临时的朋友,只是在没有利益冲突时尚的小阵营罢了。
一夜自此无话,就在噼里啪啦的木头被烧灼崩裂声中,时间冰凉地淌过。
……
第二天天亮时,雾依旧没有散去。
但在不甚明朗的天光下,却已经依稀可以看见远方沉在雾气里的高高低低的房屋。
“去河边打点水,然后往那里走。”背包客屈指一指,一行人就往房屋群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夜,背包客孤狼居然成了这支临时组建的生存队伍的领头羊。
泊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什么。
在这支队伍里,他算得上是举目无亲,比起其他人他却算得上坦然自若。
他首先肯定了一点:背包客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
这就说明这里并非绝对的死地,必然是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的。
背包客昨夜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独自找个角落生火待一夜,但是他出手帮了这帮人。
他并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这么做约莫有目的。
那么,存活尽量多的人对于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泊书心里有许多猜测。
一行人走得陆陆续续,终于在正午时分之前走近了那片房屋。
不知是地貌原因,还是天气原因,越靠近房屋,雾气越稀薄,但气温却越低。
现在从他们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看出,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村落,而是一座小镇。
建筑有些西化,可以看见中央最高的建筑——一座钟塔。
尖尖的塔尖上萦绕着虚无缥缈的薄雾,显得有些神秘。
“我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好像一直在看我们……”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公务员,颤颤巍巍地冒出来一句话。
“什么毛病,别疑神疑鬼行不行,这里鸟都没一个,哪来的人。”胖子有点不耐烦。
王晓桉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巴,但是脑袋还是时不时地往后转。
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这些人有的刚刚从办公室出来,有的窝在家里沙发里,全然毫无准备。
面对这突入袭来的意外,其实不止一个人像王晓桉一样惶恐不安。
在一堆人里面,或许受领头的背包客影响,彼此之间心生的防备,让大家都显得淡然不少。
“你们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销售经理忍不住开口说话,“都快到镇上了,这也太安静了。”
“是有点奇怪。”儿科医生也附和,但给出的解释是,“说不定是这里隔音带做得太好了。”
但很快医生就打脸了,顺着黑泥小路进去,道路两旁的只有小树林,压根没有隔音带。
周遭还是寂静一片,连鸟叫声都没有。
一行人走在铺满了落叶的狭窄小道上,干枯的叶子被踩得沙沙作响。
“走吧,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今晚之前都到不了。”背包客抽着旱烟往前走。
烟雾在背包客的头顶盘旋又落到他的肩膀上,化作稀碎柔软的烟灰。
烟灰落到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众人加快了脚步,谁也不想像昨天晚上一样,在荒郊野外过一夜。
小镇和外界连通的是一座巨大的铁索吊桥。
下面是护城河,看起来像是环绕了小镇一圈,黑色的河水像是一潭死水。
胖子有点不太高兴:“操,这么大地方一个活人都没有?”
“我们不是活人吗,别废话,赶紧进去。”孤狼催促道。
泊书注意到,从靠近小镇开始,背包客就放慢了脚步,从领头的位置故意落到了人群中间。
胖子一路上胆子很大,但是现在也没有急着往前冲。
走在最前面的反而是那对小情侣。
他们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转而就踏上了通往小镇的铁索桥。
铁索桥踩上去晃晃悠悠的,几根铁索之间的距离很开,掉下去一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一行人走得都很小心,时不时抓住最边缘的铁索。
“啊——”走在桥中间的王晓桉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了吗?”
站在桥上的其他人心都跟着他的鬼叫有点揪起来了,生怕听他说桥上的铁索断了。
王晓桉一脸紧张:“我的手机掉下去了!”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胖子格外不爽:“你妈的,手机重要命重要,嗷嗷啥呢,差点被你吓得滑下去。”
想起胖子之前说的,他的吨位是压断过阳台栏杆的,和他站在同一座桥上的其他人都捏了一把汗,很快往前走了。
铁索桥后面是长而平直的宽阔桥路,仿若中世纪的欧洲小镇用来走马车货运物资的那种。
桥头那边矗立着两只偌大的雕像,好像什么飞禽类。
他们走近了才能看出来,那是一只石头秃鹫和一只猫头鹰。
从桥路末端开始,主干道就分成了两条。
秃鹫的那边的路蜿蜒往上,猫头鹰那边的往下,顺着右边通往小镇里面。
在中国,猫头鹰又叫逐魂鸟,报丧鸟是不详的象征。
但是在欧洲,这种鸟算是希腊故事里大智慧的化身。
于是一行人就在这个路口起了分歧,胖子和销售想往上走,因为他们觉得猫头鹰不吉利。
但是小情侣和医生公务员都提议走下面那条路,因为秃鹫好像是吃腐肉的,感觉更不好。
“这里是欧洲小镇,不能按中国常理来推测。”泊书提了一句。
众人看向他,从上午到现在的路上,这个年轻人都很安静,都没多说一句话,装酷程度都快赶得上背包客了。
李思思之前就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不是那种一般男人那种硬朗,而是有些阴柔的长相,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
但当他说话都时候,却带有一种气势,让人忽略他的长相。
值得一提的是,上岸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相貌变了。
倒也不是翻天覆地的那种变化,但是就是和来之前换了一张脸。
要不是和男友来的时候穿的情侣装,李思思觉得自己都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所以,这个地方的容貌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实长相。
于是,李思思很快就不再注意这个高个子帅哥了。
“走下面,我们去镇里。”孤狼在桥头剁了剁烟管子。
于是所有人都走向了右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