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咯噔一下,迎上龙七探究的目光,颤声道,“是他。”几步跨出门,顾不得星虹记小姐的身份,疯了似的追赶上去。
她不信,是她的络纬哥哥。她不信,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相逢,络纬哥哥会撒手而去。他不会舍得,一定,一定是弄错了。
从西侧客房至东侧大院,不过半里地。房舍楼阁如影倒去,第一回嫌自己跑得太慢。若能一步跨至哥哥跟前该多好,她要带他即刻离了这里,杀出一条血路,拼掉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哦,不,或许哥哥舍不得他娘,那就一块儿走,余萍已然怅悔知错,或许也能容她。
转过拐角,妈祖庙前围着好些丫头美妇。那些人见吴大夫来,自动让出一条窄道。窄道尽头,高大粗壮的凤凰树下躺着一个人。
他素衣素冠焕然一新,僵白的面容挂着轻浅的笑意,安详地躺在余萍的怀中。她刚要走上前去,被一头细汗的龙七拉到身旁,朝天宫院努努嘴。
石二黑着脸快步行来,身后随着几个头目。
吴大夫把完脉,凄声唤到,“少爷……”
“吴大夫,你快救救纬儿,快!” 余萍既慌乱又惊恐。
“不要为难他了。”石络纬低声劝着,朝余萍微微笑道,“娘亲,儿子心愿已了,再不必为了我糟蹋自己。”
余萍抚着儿子的脸泣不成声。
石络纬望向献玉,深陷的双眼目光清澈,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不要再牵挂我,不要哭,好好活着。”
余萍也注意到献玉,看着儿子的眼神,只有苦笑。当年被嫉妒冲昏头,害得献青难产而死,生下的女娃三日夭折。没想到她还活着,她的夫君、她的儿子都知晓。瞒着所有人,对她百般呵护。怪不得先帮主未深查献青死因,怪不得献青死后,先帮主虽不再纳妾,却不与她亲近,维持着表面夫妻的境况。原以为先帮主待酿酒婆子甚好,是为着络纬的病,竟都不是。这些年,她吃斋念佛,日日忏悔。然而报应不爽,竟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上天何其残忍,余萍失声痛哭。
献玉咬着牙,五指紧紧的篡着,强忍住泪水。龙七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掌中。
络纬的目光移至龙七,清寂淡漠风神如玉,一时有千言万语,却又未发一言。
半晌,抬起空洞洞的衣袖,露出皮包骨的手,惨然笑着,“世人……都不要……”忽地瞳仁猛缩,面色煞白如纸,络纬努力地滚动喉结,“吸……吸鸦片……烟……”他的喉咙似被异物死死卡住,发出细长诡异地丝丝声。
他克制不住地挣扎,弓着身子,缓缓闭上双眼。
急急赶来的石二,见儿子眼睛闭着,蹲下将手探至鼻下,瞬间脸色黑青,额头青筋直暴,一把揪过吴大夫,怒道,“怎么回事?你说!”
“少爷吞了生烟膏,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吴大夫哆嗦着。
“扯你娘的蛋!这些日子都好好地,怎会突然寻死?”石二一个耳光扇得吴大夫摔个踉跄,怒不可扼,“别以为你还能活,侍候的丫头也跑不了!你们统统得死!”
十几个人刷刷跪倒在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该死的是你。”余萍将儿子轻放在地,手指抚过纬儿的脸,有多久未听他唤一声娘亲了?三百九十一日。这三百九十一日,每一日仿似一年,着实漫长。
余萍起身直视着比她低了一头,脸带惊愕的石二,劈面质问,“你逼儿子吸鸦片烟,由着他烟瘾入髓,再不能为人,该不该死?你身无印信强登帮主之位,杀了石斧帮多少忠良,该不该死?你为满私癖,抢妻夺女,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该不该死?你丧尽天良,毒死亲哥哥……”
“住口!你疯了!”石二怒吼着打断余萍,抽出短刀,两眼冒火,“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毒死亲哥哥,爹爹也是石二杀的!献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整个人似要炸裂,她挣开龙七的手,摸向腰间。
余萍凄然一笑,解脱地道,“十八年前,我欠献青一条命,早该还了。”眨眼间,拉住石二的短刀往胸前一送。
石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握住短刀的手久久不敢动,余萍也看着他,嘴角渗出殷红的血,“你毁了石斧帮,毁了石家百年基业,石家的后人不会放过你。”
说着身子歪了歪,石二下意识地去扶她,却被她猛地推开,温热腥红的血喷在他脸上。
余萍后退一步,失去了重心,宽大的衣袖挥舞着,如展翅护犊的天鹅瘫倒在石络纬身旁。
尚带余温的血沿着石二的塌鼻子、扁下巴、稀疏的络腮胡须哒、哒、哒地滴下。血雾迷蒙了他的眼睛。
红姑又惊又痛又怕,捂着嘴巴跪倒在旁。其余人等噤若含蝉,生怕一动弹便会丢了性命。
“滚!”石二撕心裂肺地吼道,“都他妈滚!”
众人犹如惊弓之鸟,忙忙地夺路而逃。
献玉木然不动,从腰间摸出一把铅子,捏在指尖,正要发力,忽觉眼前一黑,软软地靠在龙七怀中。
梁保搓搓手,暗暗思量,方才那一下会不会太狠了些。
“事不宜迟,即刻出寨。”龙七将她打横抱了,沉声吩咐。石二遭此大变,还未回转神来。奸滑如他,早晚能猜到此事的蹊跷处。待那时他们几个插翅难飞。
空旷冷寂的妈祖庙前,咣当一声,石二手中的刀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回声。他凝视着她们,他的妻子,他的儿子,都已绝然离他而去。
他有什么错?
放眼南海,蓝鲸帮盘踞万山群岛,铁扇帮守着茂名阳江祖业,青竹帮背靠安南占着火器之利,在珠江口独占鳌头,气势咄咄逼人。没错!大哥是他毒死的。可就算他不动手,还有其他兄弟动手。
好不容易搭上和兴记这条线,押一船鸦片烟至珠江口,就能收上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偏就不让干,活活要断了兄弟们的财路。
别怪他心狠手辣,都是大哥教的。他只不过是酒后小不心睡了石大头的小妾,闹到大哥面前,石大头仗着新会堂堂主的身份非要阉了他,无论他如何求情,大哥都无动于衷。让他断子绝孙,谈何手足之情?
大哥从来不记得,他左手的两根指头是替大哥挡火铳没的。大哥当然不记得。石二苦笑着,谁会注意他这个又丑又矮的石家次子,谁会记得他的名字——石海亮。
男人们嘲笑他的丁丁小如豆芽,女人们从不会正眼瞧他。
直到萍儿的出现,第一次给他的人生带来光亮。她真如天仙一般,她的身体是香的,软的,甜的。可自破庙后,她总是避着他。害得他日思夜想,甚至在酒后将石大头的小妾看成她。
她是个极恭谨的女人,恭谨地跟了他,恭谨地来到落沙寨,恭谨地接纳他弄来满足私欲的那些美妇。她太恭谨了,以至于他从没想过,她会说出那番话,会自绝于人前。
石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一定不知道,他从吴大夫、梁稳婆那里印证了说法后,他有多高兴。为了医好络纬,他寻遍岭南郎中,他放酿酒丫头一条生路,他种下几百亩罂栗。只为他唯一的儿子能活着,延续他的血脉。
而今,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