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白云观 6
林小钗2020-03-12 18:522,578

  被龙七闹了一日,喝了药便睡下。

  暗沉的睡梦,不怎踏实。

  梦里有个声音,一会儿说石络纬自尽与你无关,你要好好活,要替他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一会儿说石二有两船鸦片,不知还会死多少个石络纬。一会儿说替你爹爹,酒婆婆报仇。一会儿说你要寸步不离,护我周全,顾我饮食。一会儿说自今日起你便是自由身。

  来来回回地说着,梦中一时痛,一时怒,一时急、一时欢喜、一时颓丧。

  颓丧得紧了,蓦然醒转,眼眶酸涩,枕巾濡湿了好些。

  她不爱哭,从不知泪迸如泉,流不知觉,流之不尽。

  为何痛、为何怒、为何急、为何欢喜,她是知晓的。

  为何颓丧,倒不甚明了。

  重回自由之身,该是欢天喜地、痛饮三日之喜事,往后想说什么、做什么、去哪里,再不必顾虑龙七。

  颓丧什么?莫是因为不必再顾虑他?还是已习惯顾虑他?

  念及至此,她像是惊着了,陡地从床上坐起。身子已无僵意,手脚行动自如,坐了半晌,晨光渐起,朝霞缕缕,行出门外。

  院中老榕树大大小小的气根,自亭亭如盖的树冠上披挂而下,在霞光中透着深深浅浅的锈褐色,酒婆婆在时,常将多余的气根砍去。抚过一尺来粗的气根,大步往正殿酒坊行去。络纬哥哥尚不能叶落归根,婆婆的遗愿却可以了。

  婆婆酿的洛神醉自称酒中一绝,除去每年埋在三清祖师脚下的那一坛,绝得岁岁饮尽。每年新酒酿成,婆婆一边埋酒,一边念叨,江南绍兴人家有女儿出生时,会埋下一坛女儿红以备出嫁之用,意头是不错,就是忒小气。

  不若她每岁一坛,如此,大喜之日方能喝个痛快。

  肃立在破败却气势仍在的三清祖师前,静了静心气跪了下去,行了三拜九叩之礼。挥锄而挖,挖了不知多久,终于掀掉窖口最后一块木板,小酒坛按年份排排而立,整整十七坛。一坛一坛地抱出来装入布袋,扛着荷锄,往莲花山鹰嘴岩爬去。

  摆好早膳四下寻人的芳信见着,暗急姑娘不爱惜身子,方能下床,又要去何去?正要叫住她,却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龙七制止。

  龙七远远地跟着,望见她瘦长倾斜的背影,一倾是悲凉,一斜为倔强。

  鹰嘴岩在莲花山西面,自白云观往西行二里,至穿云潭,深达千尺,上有幽泉悬挂,怪石环抱。怪石高处有一岩,外凸数尺,硕大如床,状如鹰嘴。

  婆婆的坟前立着一块木碑,坟上草木已有半人高。献玉跃至岩上,伐竹砍木、挥锄去草。

  山光林影中,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收拾完毕,将小酒坛摆在坟前。静默了好一会儿,掀开封纸上写着一字的酒坛,坐与冢侧,半坛敬了婆婆,“这是一岁那年埋下的,十七年了,尝尝!”

  余下的半坛,一气儿饮尽,拣了婆婆常说的那句,“醇厚!洛神花的味儿被裹实了,入喉才沁出幽香。”

  纵眼望去,狮子洋江面辽阔,江水浩浩汤汤,舟船如梭,帆影点点,气象万千。看江面水波风起云涌,犹如人生的沉浮起落。

  多少爱恨,多少恩怨,人死眼闭船过水无痕。或许,这才是婆婆痴爱在鹰嘴岩饮酒之由。

  连开几坛,闷头灌下。

  记得四五岁时,她常问婆婆,您是我娘亲?她答不是,你是从荷塘里的莲篷上蹦出来的。

  七八岁时,她问,您是我师傅?婆婆还答不是,她只是酿酒婆子。她再问,那我爹娘是谁?婆婆怒得飞来一粒如意珠,骂道,问那么多作甚,饭不好吃还是酒不好喝,嫌命长!搓酒饼去!

  龙七隐身在茂林丛中,眼见她一坛接一坛闷灌,不哭不闹、不言不笑。

  日渐西斜,或是累了,抑或醉了,她拎着空坛呆滞地靠着木碑,一动不动。

  龙七钻出林子,一步一顿步履沉重地朝她行去。有些悲痛,无人可以抚慰。有些心结,无人可以劝解。有些坎,必须自己过。

  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未及攀上鹰嘴岩,几张凌乱散落的酒坛封纸引他注目。黄褐色的牛皮封纸被撕破,露出米黄宣纸,纸上隐有墨迹。抽出来一瞧,面容微变,俯身将散落封纸全数拣回。

  “看看这个。”爬上鹰嘴岩,递给她。

  献玉木然接过,几行苍劲字迹映入眼中,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玉儿吾女:

  今日是你第八个生辰。为父照例在妈祖庙中捐了香火,祈你平安喜乐。听闻你因无父无母被人讥笑欺辱。为父心底实痛,恨为父无能,不能将你养在身侧。只是,为父已然失去你娘亲,如何再能失去你。

  玉儿,二十里山地今岁你行得吃力,来日你定能气定神闲如履平地。只因你的身体里流着石家劈波逐浪、永不服输的热血。

  爹爹 石海腾 正月十五 晨

  一封封拆出,一封封地读着,泪流满面。

  她从未见过爹爹,可爹爹将她的喜怒哀乐全然记在心底,年年岁岁她的那些旧事祸事趣事,他全然知晓。

  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她是爹爹苦心珍藏的宝贝。爹爹不愿她卷入血腥江湖,将她托付给亦师亦友退隐江湖的婆婆。只待她年满十八,择个好人家,过上平淡幸福的生活。

  写着十七的封纸格外厚实,龙七用力一撕,掉出一幅画,一方交叠的锦帕。

  献玉捡起画,画中是一对相互依偎的眷侣,旁题一行小字——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画中男子眉眼英气逼人,女子的颜色绝整,是爹爹娘亲。将画像紧紧抱入怀中,放声大哭,哭声天崩地裂,江河倒流,肝肠寸断。

  龙七第一次觉得女人哭,并非都让他烦、让他无措,还会让他心疼、怜惜。不知怎地将她拥入怀中,爱怜地轻抚着她的黑发,哭吧,或许哭出来就好了。

  哭到晚霞金红,映得江水似火。

  怀中的人哭声渐弱,泪湿的睫毛更显浓密,这般低垂时,她莹白的脸颊上有一抹淡淡的阴影,倔强的小嘴略带稚气地上扬。

  龙七看得几分发痴,不由自主地抚过她颊上的泪痕。

  指尖轻轻触及,献玉如被电击,蹭地挣开怀抱,望着龙七落在半空的手指发愣,好奇怪的感觉,麻麻的、酥酥的,嗔怒地舌头不听使唤,“你……你干什么?”

  龙七不自然收回手,随即又神情自若地道,“依你所说,姑娘家哭了要哄一哄,擦一擦眼泪。”

  “不是……” 为何与络纬哥哥哄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太奇怪。为什么?脑子晕晕糊糊的,令她如临大敌,“不……不许碰我!”

  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倒在龙七怀中。又羞又怒,挣扎着要起来。

  龙七任由她挣扎,凭经验来看,她又喝多了。趁她意识尚存,将墨玉斧头拎在她眼前晃动,“锦帕里的,听说,石斧帮上下找它都找疯了。”

  “这是什么东西?”看了几眼,更加犯晕。

  “石斧帮帮主印信。”

  “胡说八……”道字未完,胃里翻江倒海地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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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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