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如弓,细细地映在江中,泛得粼光微黄。天河星斗耿耿,江边渔火点点,习习江风吹得暑气渐薄。
献玉坐在路边高高铁梨木堆上,拎着酒坛仰着脖子喝下几口,顿觉两鬓泠泠生风。何以解忧,唯有好酒。
她怎能如此不长眼,喜欢上龙七呢?彩娘的法子显然行不通,自她玩笑着让龙七以身相许,龙七便避她若蛇蝎,晚饭时与阿晋詹姆龅牙张等人围坐一桌,将她晾在一边,亏得梁保作陪,才不至于凉透。
两人吃酒间她问梁保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梁保扭捏好一会儿才道喜欢可爱乖巧、小鸟依人的。那神态与他彪形大汉的身板甚为不符,看得献玉直起鸡皮疙瘩。
梁保也不以为意,悄咪咪问她是不是与七爷闹别扭了。
连梁保都看出来,献玉长叹一声,龙七油盐不进,水米不吃的德行,真真让她无计可施。
献玉又灌下两口酒,指尖敲打着酒坛子。婆婆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越是不得其门而入,越要想方设法破解其道。习武时如此,面对龙七也应如此,这块硬骨头她啃定了。
“献姑娘?” 龅牙张单手提着油灯,原想在饭席上把话说开,待他应酬完热络的船匠们,献玉已不见踪影。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不想在此遇见。
献玉借着灯光看清来人,立时收转心思,“是我。”
灯下的龅牙张略显局促地站着,一团暗灰褐色的铁梨木阴影将他笼罩。不远处的银杏树笔直高阔,树上沉寂的蝉似乎被二人惊扰,接二连三的鸣叫。
献玉从木堆上纵身跃下,“今儿也算大开眼界,张师傅不愧为造船奇才,桐油灰捻料少惨了石灰,榫口缺了寸头,哪一样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十四条船一日便验完了,阿晋还道换作别的师傅必得两日。”
“老了,已是后生仔的天下。晋兄弟年纪轻轻造船技艺堪称一流,实在让人佩服。不像有的船匠,一看龙骨架子便知受力不当,下水必沉,都无须细验,也节省我好些时辰。” 龅牙张颇为感概,目光落在铁梨木堆上,“姑娘候在此处,就为闲叙造船之技?”
姜还是老的辣,献玉不再避讳,道明来由,“跟我说说石斧帮的事。”
龅牙张手中的油灯抖了抖,盯着献玉,“石斧帮之事,姑娘最好不要插手。石二阴鸷狠辣,被他盯上的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有七爷撑腰,姑娘也不好对付。”
撑腰?龙七不拆她台就行了。
献玉暗自嘀咕,扯下脖间的墨玉斧头,“爹爹将它留给了我,不知是何用意?”
龅牙张显然很意外,他向前一步,将油灯提至墨玉斧头前,暗黄的灯光下,几只飞蚊乱窜,玉印发出油油的幽光。
没错,是石二遍寻不获的帮主印信。
龅牙张就着废弃的铁梨木墩子坐定,将油灯落在脚旁,不无酸涩地道,“时至今日,石斧帮还能在南海占有一席之地,与石二剑走偏锋不无关系。”
献玉小心地收起印信,在一大堆麻绳上坐定,眉头皱紧,照他的意思,石二倒是石斧帮的功臣。听起来实在滑稽可笑,但龅牙张的语气坚定、神色肃穆,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愿闻其详。”
“十五年前,我与你姑姑成亲,随后就入了新会船坞专事造船。那时,石斧帮大体上靠造船、贩米营生。一则两广及闽浙一带靠海少田民食不足,时常闹米荒。二则,朝廷对于从暹罗运米回朝的买卖,不仅减免货税,运二千石以上者还会酌奖。这么大一锅肉汤,谁不想分一碗吃一口。如此,各商行发疯似地买船至暹罗运米。一时船坞生意如日中天,月造数十条船亦供不应求。这让水师巡检、粤海关分外眼红,你来扒皮他来刁难,兄弟们在海上拿命换来的血汗银子,多半孝敬了狗官。”龅牙张说着,眼中生出浓浓的恨意。
“所以,帮中兄弟没了活路?”献玉猜测。
“倒不至于,即便官府层层盘剥,也未到穷途末路。真正断了活路是在近几年,西夷占着船坚炮利在南洋一带猖狂无比,暹罗大米大多被他们强行买走。米路断了,就无人买船,船坞活计也少了,米铺更是难以为继。石斧帮遭遇重创,加之没有其他买卖,兄弟们迫于生计干了不少明劫暗抢之事。后来,为了石斧帮的生死,石大哥与石二争执不休,自石二偷偷搭上和兴记贬运鸦片赚了银子,兄弟们就尝到了甜头,跟随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的事她都知道。
说到底,兄弟们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不惜跟随嗜血无常、随时会杀掉他们的石二。连自己的性命都捏不住,如何会顾及他人的死活。她之前想得太简单,杀石二固然不容易,维持千余人的生计似乎更为艰难。
她沉闷地凝视着暗黑的天际,忽然有那么一丁点儿佩服龙七,偌大纷杂的产业在他手上行进得有条不紊,似乎毫不费力。或许,他费力的时候她并不知晓,亦或许,他刻意不让人知晓。
见她神色凝重,龅牙张心生担忧,苦口婆心地劝道,“石大哥倾尽心血将姑娘保全,定然是期望姑娘平安。听我一言,你已不是活了三天的石香,你是献玉,安安生生嫁人过日子。姑娘虽勇毅过人,可石二真真招惹不得。”顿了顿,又不无痛心地道:“石斧帮就由它去吧,生死各凭天命。”
“不,这不是天命,是丧尽天良的杀孽。石二杀了婆婆、爹爹,此仇不共戴天。”这种缩头乌龟似的自我慰籍,她贯不苟同,随即又苦笑道,“石香也好,献玉也罢,都是同一副躯壳。姓氏名讳是一道金符,也是枷锁。退一万步说,石二会放过我么?”
龅牙张紧抿着凸起的嘴,眼底布满冗长的犹疑,半晌才道,“有一人,姑娘将来或许能借得上力。”
“谁?”
“先新会堂堂主石显平,外号石大头,与石二乃生死仇家。当年石二淫他小妾被他割了命根子,石二继任帮主后,杀光他一家四十二口。只石显平一人逃脱,至今未有消息。”
两人说话间,几只信鸽从荧黄的灯光中掠过,钻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