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西殿厢房,献玉换上一身青黛布衣,又从墙上拿下一顶圆锥斗笠戴好,乍一看去,活脱脱的一个渔家小子。
摘下墙上的七星剑,徐徐抽出剑身,柔软的钢刃雪亮,闪出森然刀光。定定地瞧着,恍然看到龙七冷寂的脸,身上立时抖了个机灵,唰地合上剑鞘。
门外芳信缀泣着来告辞,献玉只当未闻,她不喜哭哭啼啼地惜别,也无从给予慰籍。到底她也是个胆小鬼,生怕一开门,哭得最厉害的会是她。而此刻,并非哭泣之时。
脚步声远去,院子里只听得群蝉尖利的撕叫声,献玉将剑插在包袱里稍加掩饰,背在肩上打开门。
芳信松月依然门前默然立着。
“姑娘,我舍不得你。”芳信扑到献玉怀中,又哭得稀里哗啦,“姑娘洗脱了冤情,定要写信于我。”
一时用力过猛,献玉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抬眼看到芳信手上的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她家住址,不由红了眼框,“快走吧,路上小心些,你爹娘必然高兴。”
“嗯!”芳信又破涕为笑,“他们一定想不到。”
靠着廊柱闷了好一阵的梁保,走过来嗫嗫地,“我送送你。”也不等芳信应承,径自接过她手中轻轻便便地包袱,朝观外走去。
“哎!”芳信脸刷地一红,辞了献玉松月,追了上去。
献玉扑嗤一笑,忽地明白谁是梁保的意中人。目送芳信一路小跑着追出山门,转头问松月,“你为何不走?”
“无处可去。”松月落寞盯着地面,蚂蚁在石缝间行成一条斑斑点点的黑线,天色阴沉,大雨将至,它们在往高处搬家。而她,不如蝼蚁,没有家。
献玉从荷包里拣了两碇银子塞给她,苦笑,“跟着我会丧命。”
“我一个女儿家无亲无靠地漂泊,出了白云观,只怕遭遇比丧命更可怖之事。”松月未接银两,目光坚定,“不如跟随姑娘,仗剑天涯,死了也痛快。”
献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感动。
“姑娘若去新会,我是再合适不过的向导。新会水路密布,到处是石斧帮眼线,没有本地人氏带路,很容易暴露行踪。”松月道。
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胆魄亦是非寻常女子可比。献玉有点喜欢上松月,端详着她略显圆润的脸庞,脸上透露着与年岁不相衬的成熟与稳重。
“走。”献玉将银子放回荷包。
榕树上不知何时已挂了鸡头米大小的棕黄色榕实,浓密的榕叶片片张扬,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也难怪,夏日里再大的雨,也难打下几片榕叶。榕树的生命力就是这般顽强,顽强得近乎霸道。
古人云,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她不敢苟同,为木应作榕,一木成林,顽强百年。
行至山门,献玉留恋地回望一眼,西殿芭蕉、院中荷塘……扭头而去。
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献玉,自此刻起,另起炉灶,重开天地。
竹编船行出数里,天色愈加阴暗,在船头操控风帆的梁保却镇定得很,黢黑大手将桅索拉得绷直,左手执绳,右手翻花,将风帆牢牢系紧。将斗笠边沿掀高,眺望着远方,担忧地道,“朝看东南黑,势急午前雨。雨就要来了。”
“还有多久可过虎门?”献玉不担心大雨,而是着紧虎门汛兵。
“半个时辰。”梁保估摸着,“若没估错,汛地驻着十来个汛兵,一两个把总。若是下着雨,反倒好办。”
松月换了粗布短衣,戴着斗笠扮成渔家女从船舱行出,接口道,“梁大哥所言极是,汛地的官兵早就懒成蛆。出海的渔家常说,晴日怕晒,落雨怕淋。银两奉上,消灾解难。”
骤雨劈面落下,砸得献玉的斗笠哗啦作响,她目光清绝,“那是寻常渔家,换成悬赏千两的海盗,莫说落雨,落刀子亦是要出海的。”
雨声太大、将她的声音冲散。
梁保献玉披着蓑衣,奋力行船,松月不善划桨,便在船舱里避雨。
漫天雨幕里,竹编船在江中行得更快。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心横着一座小岛,将珠江一分为二,岛上布有炮防墩台,驻着虎门汛兵。这里的汛兵除护卫渔家、稽查匪类,还担负海关验照之职。
一条五丈长的哨船横在前方,船头的兵丁挥旗示意竹编船靠岸停下。
梁保献玉对望一眼,献玉点点头,岛上的火炮不得不防。梁保将船靠岸落碇,等了好一会儿,两个兵丁骂骂咧咧地跳上船,梁保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船照何在?”小兵丁撑着伞叫道。
梁保心底一沉,暗叫不妙。
船照乃是商户渔民出入虎门汛关的凭证、照内具名在船之人年貌、户籍等。合则放,不合连船带人一并收押。走得太急,倒将这要命之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