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如何出的客舍之门，更不知是如何到的码头。
昨日验过的十来条小飞剪静静地泊在码头，撞锤轻轻地敲打在珠江水面上。扁舟上，包着头巾的老水手吞云吐雾，闭着眼睛惬意地吸着水烟。
天空阴沉而灰暗，献玉站在码头，一切都结束了。
平白蒙冤的愤恨和茕茕孑立的孤寂同时涌上心头，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如同面前的江水，源源不断，毫不停歇。
燠热溽湿的六月，她却如坠深海，浑身冰凉彻骨。
大难来时，龙七终是个冷血奸商。算计得清清楚楚，撇得干干净净。
何其可笑，竟以为龙七会喜欢自己。几多天真，才会相信彩娘所说，待在龙七身边即可。愚蠢至极，竟会喜欢上龙七。
献玉紧咬双唇，未哭出一声，只任眼泪肆意流淌。这一段时日，不自觉间将龙七当成了可依赖之人，是她的错，但她不能放任这个错误继续。
当然，她也没有机会了。顶着通缉犯的官榜，无处容身，小命堪忧。蒙冤之路漫漫，她或许连悲伤的空隙都没有。
“姑娘！献姑娘！”梁保追了上来。
急促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献玉胡乱地用衣袖擦两把脸，仰起头硬生生将溢出的眼泪盈在眼眶中。
“一起走。”梁保迅速扫了一眼码头，在一条渔船的揽绳桩前站定。
这是珠江上渔家常见的竹编船，长不及二丈，船头刻着两条飞腾海鲸，船尾架了个小船舱，单桅片帆，船速亦快，追赶鱼群，还能装得数百石渔获。驾此船混迹在江中，极不易察觉。
“不行。”献玉红着眼睛不假思索地拒绝，“你好不容易有个安身之所，怎能轻易放弃。我如今是通缉犯，你跟着我只会被牵连。”
“我你有一同上阵杀敌的兄弟情、更有过命的交情。我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此刻坐视不理就是孬种！” 梁保一面用粗壮的手熟练地解开绳结，一面愤愤而言。
龙七不是孬种，而是精于算计的商人。献玉默然叹了一口气，无商不奸，无商不诈，她是何时将此话抛至脑后的？这个世道，精致的利已之辈会越来越多，像梁保这样两肋插刀的真兄弟可遇不可求。
“梁保，往后别再叫我姑娘。”献玉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丝笑意，跳上船道：“咱们和军中一样，直呼名讳。”
“好得很！”梁保高兴地应着，启了碇，“我们去何处？”
“新会。虽不清楚和兴记与英吉利夷人如何搞到一起，但新会水师千总被杀定是石二嫁祸。死不可怕，冤死却不值。我还要取孙毅狗命，替富良江枉死的八字须和兄弟们报仇。”
“算我一个。”梁保的血突然热了。
献玉翻起浆叶，“先回一趟白云观。”
“也对，芳信那丫头必定惦念你。”提及芳信，梁保的脸上绽开羞涩温柔的笑。
目送献玉的渔船越驶越远，逐渐消失在江面上。彩娘从一棵柳树后走出，步履沉重地回到客舍。
客舍里，龙七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头也未抬。
“两人驾着竹编船朝珠江口去了。”彩娘疑惑不解，“既然气走她，又何必在意她去向何方。”
龙七亦不作辩驳，兀自书写，一连写了十几封才放下笔，随后有条不紊地分别装进发黄的竹管，封好管口，“分发给华叔，李堂主、于堂主以及青竹帮在广州湾各要冲的信鸽站。”
“看得出来，姑娘很难过。”彩娘将小竹管收好，试着劝解，“女人伤透了心，再挽回就难。趁她还没走远，去追回来吧。”
“近来杂事繁多，清心丸多服了些，传话与哑伯再多制些。”龙七神情淡然地服了一粒，恍若未闻彩娘之言。
“没了姑娘，何人保护……”
“回竹里馆。”
只字不提献玉，好似从未有过这个人。
彩娘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带上舍门，不由得无声叹息。七爷这个人哪，平日里的冷淡，锋利地像根利箭、透人脊梁。今日不同，每一丝淡漠都化成一道冰墙，拒人千里。这是着了哪门子的道，明明两情相悦的大好姻缘，偏生亲手断送，真真是搞不懂后生仔了。也罢，该说的她也说了，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
客舍的雕花南窗面向作塘小道，浩浩汤汤的珠江尽收眼底。
江上各色舟船往来，而竹编船早已不见踪影，她这会儿到哪里了呢？是不是还在哭？她出门时抖动的肩膀，在小道上跌跌撞撞的身形，让他心疼。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担心，再多看一眼会控制不住。
“哭吧，哭完了，以后都是欢笑。”龙七掏出海螺壳，轻轻地抚拭着，每一圈螺纹都擦得晶亮，亮得能倒映出龙七眼角滑下的泪。
“七爷，吃早茶。”阿晋满面笑容地推门而入。
刹那间，龙七忙拭去泪痕，将海螺收入怀中。恢复如常，淡然地点点头。
阿晋又朝里间探了探头，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姑娘！起身吃早茶啦！”
“不用叫，她走了。”
“走了？去何处？”阿晋顿显失落，她总是来如闪电去如风，没有一丝征兆。可惜他白白起个大早，换了这身簇新的衣裳，整饰一新的来，只盼她夸赞两句。
“去叫詹姆来，我有要紧事相商。”詹姆是与英吉利海盗之战的重要证人，要洗脱献玉罪名必得借他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