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守卫港湾的包头海匪，如何敌得住群情激愤、一涌而上的百余石斧帮帮众。没了岸防火炮的震摄，原先编入帮中的石斧帮旧人见势反水，包头巾海匪不多时便溃不成军。得势的石斧帮帮众将怒火全数倾泄，不论是抵抗的，还是投降的，砍的砍，杀的杀，概不放过。气势高涨之余，一路追杀逃往落沙寨的几个包头海匪。
一个包头海匪未及踏入寨门，便被追上的石斧帮帮众乱刀砍死，另一个进入寨中连滚带爬地向前跑，惊恐地喊叫，“老大，救命！”
石斧帮一个马脸帮众率先追了上来，举刀就砍。
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两军交战，不杀降者。献玉并不主张滥杀，便出声阻止，“住手！”
杀意正盛的帮众不识献玉，自然不会听她的，眼见着乱刀落下，独耳萧及靠墙海匪不忍地闭上眼睛。献玉如意珠脱手而出，马脸帮众手腕吃痛，钢刀不禁脱手。包头海匪打了个滚，捡回性命。一涌而入的石斧帮帮众大怒，不由分说举起鸟枪瞄准献玉，有人骂道：“你他妈找死！”
话音刚落，骂娘的帮众双膝一麻，扑嗵跪倒在地。
关半仙，石松月、张德九自从他身后走出，张德九朝献玉抱拳请罪，“他们不识姑娘金面，多有冲撞。”随后又朝众人呼喝，“都杵着干嘛，还不拜见姑娘！”
众人见她个头高挑、英姿飒爽，眉宇间更有先帮主风神，便知她是张德九所说之人，吃过无主大亏的帮众忙一同抱拳齐声道，“拜见姑娘！同心同德，壮大石斧帮！”
方才李婆带之言，献玉隐隐听出几分冀望，只道他是张德九亲信部下之故。而此刻，张德九率百余帮众一齐来拜，显然早有筹谋，要借机拥立她为石斧帮之主。
石显平也曾有此意，知情的石家镇帮众却并不买账。落沙岛天高皇帝远，他们如此齐心地拥立，想必还蒙在鼓里。
“壮大石斧帮，责无旁怠。但我身披官榜，水师要犯，无处容身之人，实不宜举石斧帮之旗，更不能居帮中高位。” 献玉坦诚相告。
“姑娘言重了。”独臂东叔走出人群，“二十年前老朽在雷州府当师爷，跟随水师出海遇海贼吃了大亏。上头问责，便诬赖老朽私通海贼，夹断一臂逼我顶罪。费尽周折逃至此处，了此残生。”
言语忿满哀戚，见献玉面色微动，东叔免起左臂衣袖，献玉吓得眉骨直跳，那不是手，是一截干枯的陈年腐木。东叔又指了身边高大壮实的快桨忠道，“他老婆被村里的小霸王抢了去，去告官，反被打得半死。”
“前几年闹水患，冲毁了大半个村子。县里开仓放粮，到村里喝粥都不够。村里都反了，杀了狗官，回不去了。”马脸何跟着说。
……
“大家和你一样，无处可去。”张德九盯着献玉，用充满渴望的语调恳求，“石二干的那些事情，大伙儿都清楚。姑娘击杀红毛贼壮举，我等也有耳闻。石斧帮之旗可以不举，落沙岛却不能无主。”
“谁打败过光头浪？谁杀得了红毛贼？谁能让石二束手就擒？谁能夺回落沙岛？”李婆带振臂高呼，“献玉！”
众人刀枪举起，一致高呼，献玉！献玉！献玉！
关半仙捋了捋白须，上前在她耳旁轻飘飘地道，“权当打理菜园子，这一帮子萝卜白菜，挖个坑埋下便是，省得四下蹦哒，你争我抢，整日不稍停。被人惦记上，抢去几棵，你还得费力弄回来。”
献玉白了他一眼，此等严肃之事被他轻描淡画得不成体统。
不过，倒是提点了她——挖坑埋下。规矩就是坑，守得规矩，余事方能计议。默默思量片刻，目视众人，“诸位既要尊我岛主，那便要守我的规矩。自今日起，凡落沙岛之民，不得奸淫妇女、不得贬卖吸食鸦片、不得抢掠渔船、不得强取乡民、不得污辱降者，违此五条，立杀。”
此言一出，一片寂静。
“遵命。” 张德九率先应道，抬起头来，恰巧对上关半仙探究的目光。
昨夜在底舱，他逼问关半仙，先帮主不过施舍你一碗饭，值当你出入波涛生死跟随？关半仙神态自若地，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又反诘他，先前杀她之人，如今抛家舍业全力倾扶，是何居心？他没有回答。
众人见凶名在外、桀骜不训的张德九都俯首听命，当下纷纷应道，“我等遵命！”
听得不辱降者之言，独耳萧嗅得一线生机，往地上一跪不顾皮脸的求降，“岛主饶命，我独耳萧此生愿听候差遣，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机会给一次便够了。
献玉不为所动，转身摘下斗笠盖在阿菊苍白僵硬的脸上，“饶不饶你不由我。问问被你糟蹋的女子，问问惨死的石斧帮兄弟，他们是否愿意放过你。”
那个晴空烈烈的下午，落沙寨妈祖庙前，空旷的前庭血流成河。
后来，江湖有传，落沙岛岛主献玉嗜血成性，斩杀独耳萧全帮，未留一个活口。当日目睹的岛民则言，岛主十足的霹雳手段，震得众汉子都不敢直视。
落沙岛的女人却说，自那之后，男人见了她们都是规规矩矩的，未曾听说有哪个姑娘被凌辱。更值得称道的是，岛主真真菩萨心肠，不仅还了寨中被掳妇人姑娘的自由之身，还给自愿留下之人安身之所。
旁人说什么，献玉已无暇顾及，当下最紧要之事、最让她头疼之事，乃是众人的生计。夺回蝎尾湾的激奋之情，不过三日便消弥殆尽。数百张嘴巴，嗷嗷待哺，吃喝拉撒皆是花费。
是夜，献玉坐在妈祖庙前的凤凰树下，喝几口酒，又倒些在地上。听李婆带言，石二行事极其古怪，即不入土亦不吊唁，匆匆将妻儿一并海葬，便行船北上。石二杀人如麻竖敌无数，他定是怕有朝一日仇家报复、毁棺戮尸。
秋风微凉，献玉蜷紧身子往树干上蹭了蹭，抬头仰望夜空，只见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不由声低如诉，“络纬哥哥，玉妹回来看你。”
婆婆曾说，地上每少一个人，天上便会多出一颗星。遥远灿烂的星河，她该如何分清哪一颗是络纬哥哥，哪颗是婆婆，爹爹娘亲又是哪颗。
望得久了，脖子也酸了。
她何尝不知，那只是婆婆的一时戏言。可人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是假，也要偏信，若是不信，心中那些牵挂又能安放何处？
爹爹独撑石斧帮数十年，艰苦卓绝当真不易。
抿了一口酒，有些悲天悯人地笑笑，石二掌权不过一年却攒下万金，清点落沙寨财物之时，天宫院最里的第五进院落，机关重重，石二暗藏的密室门一打开，金银珠宝满满当当数十箱，松月的下巴许久未能合上，关半仙大致瞟了一眼抚须不语。
这些家当，以四五百人计，扣扣索索固然能维持几年。但坐吃山空之事，如何行得长久。虽命人将几百亩罂栗全数翻埋，改种水稻作物以补口粮，但亦是杯水车薪。
闷闷地灌下几口酒，可惜石斧帮当年造船贬米的盛况不在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轻简有力。献玉明知不是龙七，还是忍不住转头回望。关半仙缓步而来，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她绯红的愁容瞧了半响，悠然笑道，“小姑娘，酒是好酒，却并不解愁，喝多了还徒添烦忧，多生事端。”
献玉瞟了关半仙一眼，眼波含笑，“有时候，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关半仙表情顿然有些不自然，含混着，“哪里像？”
“脚步声像，说话的口吻也像。”献玉仰头喝下几口，递给他道：“半仙也来一口？”关半仙摆手拒绝，献玉嗤地一笑，“也都不饮酒。”
“本仙是怕给人算错了卦，误人子弟。”
“即如此，算算本岛主有何烦忧。”
关半仙闭上眼，五指掐算不止，半晌，遥指漫天星河的西南向，“岛主之烦忧西南天福星可解。”
“此话怎讲？”
“本朝建造大赶缯船一条，费银五百两。此去西南向，暹罗之国大泥之境盛产造船巨木、木贱工廉，造船费银不及本朝一半。”话至此处，关半仙有意无意地顿住。
献玉犹如醋湖灌顶，明眸一亮，坐直了身子，“若将船坞移至暹罗，造船后载米谷香料返航，便可从中得利。以张德九当下之境况，定然乐意一展造船绝技，再振石斧帮造船贬米之业！”
唔，一点就透，关半仙眸中尽是儒子可教之色。
献玉侧着头，目不转晴地端详关半仙，白发披散，松雪眉目，眼中隐隐含笑，恍惚几分婆婆的身影。不由心生亲近，胳膊置于他肩膀之上，“若成气候，计你大功一件！”
关半仙突然有几分不自在，瞅着献玉靠近的身形，关切之颜立时不悦，“小姑娘家家的，与男子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冷着脸推掉她的胳膊，起身甩袖而去。
献玉懵了好一会儿，愣是不明白他闹哪门子的官司，“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有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