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落沙岛，长空净蓝，白云朵朵。
东北季风已悄然而至，吹得蝎尾湾外浪花滚滚翻动，浪头雪雪白白，似白马急驰草原。献玉静立黑岩长堤，昂首远眺，眼神中透着冀望。
目光追随的两条远洋船，虽只及星虹号一半大小，却是岛上最大最好的商船。船上有她与龅牙张连日来精心挑选的精干船匠、得力水手。对于南下暹罗造船，张德九张罗得十分卖力。借着多年前往来暹罗的经验，挑人储物章法严明。
献玉在一旁瞧着，只觉恍然如梦。世事莫能测，人实不易知。谁能料得昔日白云观伏击她之人，在闪电号上你死我活之人，今日同行一船，生死与共。
此去少则一年，多则无计。
眼见帆影渐渐消失在幽蓝的大海上，她向妈祖娘娘低声祈祷，张德九及百余兄弟顺风顺水，平安而至、满载归来。
而她，半刻不得懈怠。
此时的南海洋面，梯航云集，各路船帮磨刀霍霍。
本朝五六月新茶上市，各国商船顺着西南季风抵达珠江口，七八月间内地商行把茶货运抵洋行货站，九十月海上东北季风盛行，便是各国商船满载西归之时。亦是南海各帮最为繁忙之际，各帮各派都忙着收完这拨护水银子，歇船过年。
珠江口有青竹帮把持，万山群岛是蓝鲸帮的地盘，新会如今有石显平驻守，阳江茂名俱为铁扇帮辖制。商船每入一域，用水银换通行令旗。水银多寡，视商船大小而定。大多数殷实商船会遵循此道，亦有少数商船仗着船坚炮利，抑或有护航武装加持，壮胆通行。自然，更有交不起水银小商户，在南海上听天由命。
雷州湾无主之海，自由通航之洋，各路无处立足的小船帮偷生之所。他们或十数人成伙，或数百人聚群，或占岛为主，或藏匿于海湾，护水银子收得天花乱坠，劫船杀人、船帮火并更时有发生。似独耳萧这等被反杀之事，亦不鲜见。
只不过，昨日她杀得了独耳萧，明日亦有人杀得了她。
雷州湾大小二十三个岛屿，小船帮无从计算。而落沙岛连遭杀戮，元气大伤。精干者多随张德九南下暹罗，如今只余下百余老弱，实实不堪自保。如此，李婆带携了张德九的亲笔信，亲自前往石斧帮在雷州湾其他五处驻地寻找援手。
这日，献玉与关半仙更换门匾，天宫院的名号献玉左右觉得不妥，思量几日改为天涯阁。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李商隐的天涯之诗，是络纬哥哥最喜念诵的。
落沙岛上多是远离家乡，流亡天涯之人。她亦是，回不去的故土，客居天涯。
关半仙推了推眼镜，苍老的嗓音里夹着棉帛划破的撕裂，“宇内是天涯，四海皆兄弟。”
关半仙的豪迈之语冲淡了献玉心底的阴郁，展颜一笑，正欲抬脚入门，李婆带脸色灰败地冲入寨中，极度地失望，“他们反了。”
“全部？”献玉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那可是三湾两岛，近三百帮众。
“马鞍岛、龙舌屿以及三礁湾的小头目已自立为主，庙湾被小刀疤占去、羊角湾与大天昆一伙合流。” 李婆带气急败坏，瞥见献玉眼中闪现怒火，便学了马鞍岛头目石结巴，结结巴巴地挑衅，“献……献玉算……算根毛，老……子过两日……就……就来收了落沙岛。”
“他果真是如此说的？”献玉沉着脸，三湾两岛中属马鞍岛最大，聚集百余帮众，反水之事十有八九是他带头。
“妈祖娘娘在上，千真万确。”李婆带赌咒发誓，迫不及待要出一口被当众羞辱的恶气，“待我点几十兄弟杀将过去，割了他的舌头。”
“不可。” 献玉摇头阻止。
“岛主武功了得，还怕那扑街的结巴。”李婆带喘着粗气，激动得唾沫横飞，“若由他烂舌头胡说八道，岛主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颜面？那是活人才有的。若死了，屁都没有。
献玉正要说与他听，关半仙捋着长须，气定神闲地抢在前头，“船不坚炮不利，只怕几十兄弟随你去了，舌头没割下，小命倒没了。李婆婆还指望你送终的吧。”
思及白发苍苍、腰陀背篓的婆婆，李婆带情绪平静了些，但仍有几分不甘，“那就任由他们倡狂？”
“且由他狂。”献玉面容沉静，仿佛思量已久，“传我口令，自明日起全岛除却老幼，不论男女十人为一什，轮番操练枪炮。操练期间供给衣食，每人每月例银一两。每月末考校，合格者入选铁卫军，最优者赏银五两晋升什长，什长月例倍之，最劣者淘汰，复归岛民。”
“遵命。”李婆带目放精光，岛主出手真真阔绰，要知道，水师把总的俸银每月不过三两，千总不过四两。
“还有，所有人等无本岛主手令不可出岸防炮程之外，违者视为叛逃，立杀。”
李婆带欣然领命而去，关半仙却稍显不安。
“半仙以为不妥？还是嫌枪炮之声聒噪？”
这个关半仙自那晚给她甩脸子后，翌日便辞出落沙寨，道寨中多为女子，行止坐卧多有不便，况人多声杂有碍清修。后松月来报，道他在蝎尾湾东头僻静的木棉咀寻了一处废弃珊瑚屋落脚。半仙真是名声在外，饶是在犄角旮旯，亦有算命卜卦之人寻上门去。
“姑娘有计出鬼谷，姑娘有谋过瑜亮。本仙佩服得紧。”关半仙随口混了过去，她高筑墙广积粮之策自然是对的，只不过他刚寻得木棉咀这个通达消息之路，又让她堵上，着实郁闷。少不得他另僻蹊径，“松月替你打理寨中杂务，已然忙得不可开交。打打杀杀的活计，本仙也帮不上。倒是靠岸采买补济这宗事，尚可替你分忧。”
“先生不通武艺，只怕出海十里便被干掉。”献玉不放心。
“本仙早算过本命，还有十年阳寿。”关半仙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