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过关半仙软磨硬泡,献玉终是应了。
不成想,关半仙竟从未被抢船劫货,问其缘由,他便故异玄虚地道天机不可泄露。据献玉暗中观察,关半仙每回靠岸采买前,必得去妈祖娘娘金身前求签问卦一番。
不仅如此,他的采买补济之活还干得十分出色。
身兼掌银之责的松月对此大为夸赞,半仙不仅算命算得准,账亦算得精。除去紧要补济,总能带回些意想不到之物。有时是些珠钗头饰,有时是苏锦杭缎……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最令献玉瞪目结舌的是,有一回竟拉回两箱铁子、五十杆鸟枪,两只法兰西新式千里镜。
关半仙指着绿漆松木枪托道,琼州水师倒卖出来的东西,虽不是什么好货,但再晚一日便被小船帮买去。
献玉将信将疑地举枪试射,发现这枪堂空口薄,铁子还造得偷工减料,火未发而子已落。不得已,又将黄土树叶探塞;一枪开出,灰头土脸,不由破口大骂,水师上下烂成蛆了,军用之物还能糊弄。
正是郁闷之际,关半仙又从背后解下一杆形制精美的短枪递与她,她举枪试了试,似乎比龙七在星虹号上耍的那把更为短小轻巧。
听得关半仙声音苍哑地道,黑市上瞧着顺眼,不想还挺衬你手。看在今日是你生辰的份上,便送于你。
献玉这才惊觉她已十九。
久而久之,关半仙采买回航之期,便成了落沙岛男女老少延颈拭目之日。她亦不例外,倒不是期待他舱底的压箱小物,而是他嘴里的消息。
他说,两个把总三十兵丁暴毙之事,惊动水师提督,派了得力亲兵在石家镇盘查,搅得石斧帮人心惶惶。不多久,有帮众向官府告发此事与女海盗献玉大有关系,还道献玉乃是先帮主弃女,因对石斧帮怀恨在心,火烧石氏宗祠,砍杀帮众数人。又有石家镇众百姓作证,两个月后,官府结案,女海盗献玉身上多了三十几条人命,暴毙官兵们追封英烈。
又说,石显平重建石氏祠堂,在广州与新会间奔忙,似与和兴记来往甚密。
还说,他暹罗的旧友偶遇张德九一行,已然立稳脚跟,开坞建船。
另说,张德九家眷在船村生活平静,儿女俱入私塾。
再有,栖彩楼的桃花节上,溪合姑娘又夺了花魁。
还有,孙总督调任四川,欲平藏乱。
……
诸多消息中,从未有过龙七或青竹帮一星半点传闻。献玉暗嘲,关半仙终不是她肚中蛔虫。好几次想要开口请他打探消息,话至唇边又咽了下去。
萧萧凉风,恬恬流水,时光随潮至,随潮落,转眼一年逝去。
这一年多,落沙岛铁卫军初成气候,得虎狼二营,虎营俱为男儿,奉梁保为首。狼营多为女子,尊松月为长。
沙滩校场,操练枪法之地;鸡冠岭炮台,训练炮火之所;蝎尾湾浅海,实地对抗之处。
铁卫军修船架炮,日日夜夜,毫不停歇。他们手心的血泡新旧交叠、磨成硬茧,脚掌被海水泡得苍白发肿。他们咬紧牙关,只为一日强过一日,守住落沙岛,抵抗外辱。
这日傍晚,云色铅黑如墙,风中带着咸腥之气,沙滩校场上,结束一日操练的铁卫军正在擦拭刀枪,将铅子捡拾归位,以备后用。
呜呜呜,呜呜呜,急促的海螺号从鸡冠岭岸防炮台传来,铁卫军不约而同朝湾口望去。
自梁保接管岸防,献玉便命他将旗语示警改为螺号。岸防炮台居高望远,天光澄澈下目及五里,新式千里镜倍之。如此,蝎尾湾外十里,尽收眼底。有何异动,全然在握。
献玉举千里镜望去,果不其然,又是马鞍岛的石结巴,驾着蜻蜓号、海鸥号两条大船,肆无忌惮地在湾口外海游弋。
一年前,石结巴率船队进犯,一船刚冲入湾内,便被梁保的岸炮命中。此后,石结巴再不敢再冒然入湾,却每隔两三个月,到此叫骂泄愤。
为了让远在数里外的铁卫军听见,石结巴煞费苦心,抠破脑门才想出纠集帮众借敞口竹筒子,异口同声叫骂之招。
猪兜佬……
死佬头扑街……
丢你老母……
马鞍岛帮众骂累了便脱下裤子撒尿,极尽淫秽侮辱之能事,骂得兴起,鸣枪开炮以示威摄。
此前几回,不管铁卫军气得如何双眼冒火,献玉严令不得回击,只命岸炮瞄准。
此番是第五回。
李婆带一拳打在碗口粗的椰树干上,拳头渗出血迹;蓄起大络腮胡子的梁保紧握鸟枪,手臂上青筋突爆;长高半头的阿荷阿梅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即刻冲出去一展身手。
献玉目光扫过铁卫军,均是怒气冲冠,面如猪肝。
她默然转过身去,面朝大海,缓缓挽起衣袖,焦麦色的手臂上露出数圈深浅不一的皮痂,褪了多少层皮,她已记不清。
但她会不忘记,松月被散弹击穿的左掌,李婆带被钩镰大刀剐去半斤肉的大腿,梁保被炮管压扁的脚趾……这些在石结巴威胁之下磨炼的血印,谁会记得,谁又会忘记。
所有的磨炼,她要证明值得。
她在等。
终于,石结巴令人收声,正欲调转船头扬帆而去。兵家常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石结巴等人的激愤之情明显较前几回弱,此刻更像前来戏弄,图个乐子。在他们眼里,落沙岛只是一群没卵用的缩头乌龟。
献玉举起七星剑,杀气凛凛,“石结巴不念同族之情,屡次欺上门来,辱我先人,是可忍熟不可忍。”利剑出鞘,剑指外海,“保家卫岛,何人愿往?”
“万死不辞!”铁卫军激愤的吼声震天响,林间栖息的飞鸟,扑愣愣地四下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