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夜。
拿下安南升龙城的清军沉浸在热烈的狂喜中,主帅孙总督加封一等谋勇公,众将士论功行赏。安南军逃亡前将升龙城烧成一片废墟,但这丝豪不影响孙总督的兴致,率众欢愉,营地酒乐之声沸耳,数里皆闻。
升龙城西南方要塞姜上营驻扎着先锋军,营地被燃起的篝火照得如同白昼。解下重甲的两千将士左一群、右一堆地聚围着喝酒吃肉。
一个身形纤瘦的兵丁面容沉重地坐在篝火边,吃了几块烤猪肉似乎再无胃口,正要抽身而去,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胖子,冲他举起酒碗,“兄弟的命是你救下的。这一碗我敬你!”
纤瘦兵丁缓缓站了起来,解下挎在腰间的水壶,碰了碰胖子的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胖子尴尬地杵在那儿,一碗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旁边留着八字须的乡兵见惯不怪,“少去碰石头,兄弟,他就这德性,平日滴酒不沾的,话也不与我们多说,跟个哑巴似的。好在能打能杀。”
“还有这事?”胖子有点可惜。
瞟见纤瘦兵丁已走远,另一兵丁调侃起来,“管它多热的天,从没见过他光过膀子。啧、啧、啧、真觉得是个娘们!”
“想娘们想疯了,哪个娘们能杀人跟宰鸡似的。”胖子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兵丁一剑把压在他身上的人的脑袋削飞,温热的血喷出来,湿了他的脸和半身衣裳,而兵丁的眼睛都没眨一下,拉他起来接着杀敌,兵丁所向之处,草木饮血到饱。
“老子也不光膀子,你来验验?”八字须口气不善。
“哈哈,也就随口说说。哪有娘们黑得跟锅底似的。”
另一篝火堆旁,乔装改扮的龙七听得分明,偏过头来望着纤瘦兵丁远去的背影,暗付清军将士中竟有此等好手?此番押运节庆货品至军中,一则兹事体大、不容有失;二则他也想看看大哥倾力支持的安南新王能撑到几时。那清军主帅孙总督已放出话来,明日便要进攻新王老巢富春。龙七凑过来笑问:“如我这般,他能敌几人?”
八字须上下打量龙七一番,见是个瘦若尖刀的买办掌柜,肯定地道:“好说,妥妥的一敌十!”
“放屁,至少以一敌百。”胖子立即反驳,如龙七这块身板,单他就能干翻一打。
“吹牛,打赌!”八字须不服。
“赌他娘一个铜板!”胖子更不认输。
……
纤瘦兵丁绕着营地转了转,寻了个僻静之处,左右扫了几眼,飞身上了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比起营帐,树中休憩甚好,择了根粗壮枝桠躺下。透过交错的枝叶望向夜空,天幕如漆,繁星点点,兵丁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层层打开——是枝精雕木棉花的玉钗,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细地擦拭着,如同轻抚情人的脸。夜渐深,离了篝火,林中更显阴冷潮湿,兵丁握着玉钗将手缩进衣袖。
一丝风也没有,鸟虫不知何时噤了声。
寂静。
四下黑黢黢的山影中,静如鬼魅。
兵丁下意识坐起身子。静得反常。反常必有诈。又闭上眼睛,屏住气息,隐约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
不妙!
兵丁一个鹞子飞身下树,直奔战鼓。
龙七素来惜才,自问别的本事不大,识人断人的工夫却已百炼成精。他幼时常病,娘亲携他走遍大江南北寻访名医,求医时,大夫望闻问切的绝技,让他甚为着迷,常寻思,除了瞧病,定能瞧出些别的门道。果不其然,瞧了这么年,亦慢慢地有了些识人之道。龙七四下里寻了好一阵,皆不见纤瘦兵丁。寻一个身手不凡的贴身护卫替代哑伯,当真不易。龙七略显失望地往回走,一道纤瘦身影旋风般擦身而过,他微微一愣,快步追了上去。
兵丁刚将战鼓擂得震天响,一枝暗箭从背后飞来。
“小心!”龙七急声叫道。
兵丁后背仿似长了眼,不急不徐闪身躲开,高声叫喊:“敌军来范!敌军来范!”
又一枝暗箭直飞过来,却是朝龙七的。
箭速之快,龙七躲闪不及,眼见便要被射穿,电光火石间被兵丁扑倒,就地几个翻滚,滚入暗处的粮草堆下。
刹那,数不清的利箭漫天疾雨般劈头盖脸而来。好险,若无他出手,只怕要被射成筛子。
喊杀声震天,炮火隆隆,兵丁面色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的肩……”受伤了,几个字还未道出口,兵丁已折断利箭飞奔而去,留下一句低喝,“快走!”
姜上营营地顿然沦为火海,火光中,龙七望着厮杀过来的安南蒙面主将一动未动,嘴角闪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莫说蒙面,单看身形,他便知是谁。眼见着他指挥着乌泱泱的安南大象军团蜂涌而至,不多时姜上营被移为平地,又目送他率众往升龙城杀去。
孙总督被杀得惊慌失措,带着少许亲兵越过富良江自北仓惶而逃。为防安南军追赶,又令亲兵砍断浮桥,失了主帅的清军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纷纷冒死渡河,富良江汹涌湍急,溺毙者无计。
那晚,江面上浮满死尸,江水滞流。
一夜间,清军损兵大半,仓惶撤回云南之境。
一个月后,反败为胜的安南新王遣人求和,几经曲折,终得朝廷册封为惠王。
两月后,青竹帮帮主郑文钧一跃成为惠王跟前的红人,风头一时无二。青竹帮获赏安南北部一带数个港口,实力陡然横跨安南、两广地界,大有称雄南海之势。消息传至广州,同列南海四帮的石斧、蓝鲸、铁扇三帮为之震动,一时间南海之上暗流涌动,大小帮派蠢蠢欲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令龙七十分厌烦。
此战,他不想提起半个字,甚至想要从记忆中抹去。唯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他再未见着那个身穿勇字服的纤瘦兵丁,或许他负伤归乡,或许已战死沙场……遗憾的是,他不及看清他的脸,未及知晓他的名字,无从将他掉落的玉钗归还,未能报他搭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