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内，献玉抖然睁开眼睛，又是梦。身子僵硬如石，骨肉一阵一阵抽搐地疼着，脑袋晕晕沉沉地，伸手去揉时才发觉无法动弹——反手被缚，绑成结结实实一个大粽子。伤重的右肩被压在身下，血渍黏着衣裳，她下意识地扭动身子，撕裂的痛楚让她倒抽凉气。
被卖掉了。
献玉突然笑了起来，悲凉而愤恨，被最信任的人卖了。
是络纬哥哥亲笔画的押，笔迹再熟悉不过。
献玉记得，少时为了让她识字，络纬哥哥总是写上一篇字，然后故作神秘地让她猜，哪个才是他的名字。
这是献玉最早认识的三个字——石络纬，清俊如柏的石斧帮少主。除了酒婆婆，是世上对她最好之人，值得她以命相博。为何要发卖她？此事发生得太突然，一路昏沉受制于人，让她无暇思虑。此刻意识清明，迅速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自踏入白云观的每一个画面。
白云观地处广州城南莲花山，与几里外的莲花山庄一样，是石斧帮帮主石海腾的私产。相较数百户的山庄而言，白云观是处废弃道观，不知建于何年，早已坍塌颓败得没了气势，余下三座殿堂和勉强支立的山门。
献玉以为酒婆婆与络纬哥哥早已风闻战情，在观中等候。不曾想，推开山门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她就地一滚，数把刀架于脖上，不及开口便被号称石斧帮第一高手的龅牙张打晕过去，若没记错他还是石络纬的姑父。
再醒来，已在污水横流、嘈杂如沸的臭水街上，她方一动弹，便被小井仔发觉，他惊慌地叫骂，丢你老母，醒了！快，快。
大井仔见状，手忙脚乱的将浸了迷魂散的破布按住她口鼻。
大小井仔这对双生子是农庄里的佃户，大井仔生得肉墩儿似地性情木讷，小井仔瘦得豆芽苗一般，嘴巴却十分了得，幼时与她打过两架。龅牙张能在白云观布陷，少不得这俩冤家出主意。趁着有几分清醒，她竭力辨清周遭，这条街阴暗嘈杂，如她这般似鸡鸭捆着撂在摊上的一眼望不到头，一看便知是个卖妻典子之地。
右边摊上，女人嘤嘤无助的哭泣着，身旁的男人掂着银子，望向远处江面的花船，道，你若出息，成了有头脸的珠娘，可不比跟着我强些。女人闻言哭得更凶，男人不耐烦的斥骂一声甩袖而去。
小井仔伸长了脖子高声呦喝，卖丫头了，会酿酒的丫头，身强力壮的丫头……见无人问津，气恼地往她身上连踹几脚，啐道，石络纬怎的喜欢你这男人婆，卖都卖不掉。
王八羔子趁人之危，敢情忘了她的拳头有多硬。献玉欲起身还以颜色，却提不起一丝气力，困意如奔腾的珠江潮水将她淹没，眼前渐觉朦胧，珠江上穿梭如织的花船、临江而建的各式寮馆渐渐模糊……只余一个念头疯狂闪动，千万别被卖入烟花之地。
再次醒来，她不再轻举妄动，半眯着眼假装昏睡。眼缝里，小井仔眼中放光地点收银柱子，大井仔不待他数完便兴奋地拍手大叫二十，二十个！
身形肥硕衣着体面的婆子一面将络纬哥哥亲笔签下的卖身契收去，一面如同打发要饭的道，多的几钱银子赏你们吃酒。又命小丫头递过收契让画押，小井仔二话不说印了红泥按定。
献玉撇一眼契据，急忙挣扎着坐起，大叫不可。
大井仔不由分说将她摁倒在地，破布又堵了上来。
银柱子乃西夷机器所制的银饼子，每饼五钱三分，十分有准头。比之岭南成色斤两均不足的银碇，备受买卖人青睐，只收银柱子更成为流商散摊里不成文的规矩。二十个银柱子，不过十两六钱，而收契上黑纸白字写着一百两。大小井仔是睁眼的瞎子、无脑的蠢货，她可不是。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坑害，她若放过，不如淹死在酒槽里。然则，嘴被封堵，人被捆住，献玉气得抓肝挠肺，呜呜直叫。
小井仔蹲在她跟前，擦了把汗道，总算能向张爷交代。见她双眼似喷出火来，得意之余不忘贬损，得翠洲有寮馆肯要你这男人婆，真他娘口味重。转头又朝大井仔道，走，咱哥俩去打个水围，找个珠娘开开荤。
这对小王八竟敢将她卖入寮馆！眼见着大小井仔愈行愈远，献玉怒火攻心，拼死挣扎着要起来，可身子软成一滩泥，越挣扎越稀巴烂。肥婆子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将她架上马车，她绝望地闭上眼。
在军中常听八字须与兄弟们提及得翠洲的花船寮馆，一提及必定荤话连篇，每一句每个词，甚至每个停顿，都是向往，都透着赤祼祼的欲望。初听躁得直躲，时间一长不仅习惯了，还略为好奇，动过逛它一逛的念头。谁曾想，她沦落成被逛的那个。
常言道，天子南库十三行，岭南金窟得翠洲。
当朝为利开一孔，独开广州口岸与夷国通商，十三行乃官家钦定与夷商贸易的牙行，可谓富可敌国，且不论每岁的报效捐输，单单上缴粤海关的税银便愈百万两，粤海关上缴内务府，内务府供天子私用。
得翠洲地处珠江西岸，原只是一块伸入江中拦沙积泥的凸地，积年累月便堆积出一块偌大的沙洲。得地利之便，得翠洲南有深水港可供商船泊靠，十三行与夷国商馆在此扎堆，为便于管控，粤海关亦设于此。金山珠海之地，茶馆酒肆林立，繁盛之气绵延数十里。得翠洲之北，寮馆、花船鳞集如云，便是岭南赫赫有名的销金窟——花甸。
据八字须言，花甸有近万条疍船花艇沿江停泊，两船间由铁梨木板钉连，连排成屋数行成列，船屋间架桥为路，四通八达，行走来往十分便利。船屋绵延数里，聚七八万之众，花船中庖厨精美，珍错毕备，俨然一座供人昼夜欢娱的水上船城。岸边，屹立数家深门高院的大寮馆，那是有钱人才去得起的地方。
不知她被卖到了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