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站在窗前,向东而望,天际处,晨光熹微。
笼罩着幽蓝海水的暗黑已淡去了许多,与夜半时的黑暗比,此时的暗色已远没有那般坚不可催。清凉晨风从荔枝岛的东边吹来,裹狭着退去的潮水,在白幼的沙滩上激起一朵朵浪花。
龙七那些话萦绕在她的耳边,冷寂的脸始终在眼前晃荡。
“我对成亲之事并无兴趣,只是大哥身体欠安,暂且宽慰他。你只需明日与我一同前去辞别一番。待大哥好些,我自与他说明白。”
“不行,终身大事岂能玩笑。”她断然拒绝。
“你若应承,便能得到石络纬的下落。”
这个条件他开得胸有成竹,自打梁保上船后,他便命人去军中查探,前两日传来消息,好些兵丁指认献玉的画像为石络纬。他几度揣测,石络纬假意示好,骗她从军再将她发卖。但她并非轻易糊弄之人,个中缘由让他颇费神思。
“你……你怎知我要寻他?”端地心弦紧绷,警惕地拳头篡起,声音干涩。
“你紧张什么?”龙七反问,来安南的路上他便收到探子飞鸽,那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报。
石二一年前遍寻岭南名医给一年轻公子诊视,据说那年轻公子便是石络纬。再查下去,竟有秘闻,石二为讨寡嫂欢心,待石络纬视若已出,为治其顽疾,不惜代价。此话经不起推敲,石二不择手段弄死石络纬他信,良心发现全力救治,无人会信。然则,种种证据表明,石二确实做了。匪夷所思,却无从度测。
她疑惑地瞧着龙七,四目相交,他的眼神里是探究、是笃定。移开目光,稳了稳神思,“不明不白将我卖入寮馆,自要寻他问个清楚。”
“青竹帮花了四个月才寻得踪迹,你不想知道?”龙七也不揭穿她。
这段时日,她也略略思量出一些眉目。伏击她的是石斧帮第一高手,婆婆和络纬哥哥突然失踪,执掌石斧帮的石二如何脱得了干系?只是石二领着帮众常年混迹江河湖海,河海茫茫从何寻起?一转念,“你为何寻他?”
“传闻石斧帮少主在军中生死不明,莫说青竹帮,铁扇蓝鲸两帮定然也在打探。”龙七答得避重就轻。
她紧紧盯着龙七的眼睛,他的眼里静水流深,未有一丝波澜。全然看不清深浅,心中低叹一声,被点中死穴,不论他消息是真是假,他的条件是刀山是火海,都要一往无前, “只需明日做戏?”
龙七转身从床头架上的锦盒里取出一只翠绿镯子,在手上稍做摩梭,递与她,“戴上。”
“戴这个做什么?”她踟蹰着。
“做戏做全套。”龙七拉过她的手戴上,“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可道与第三人。”
她抬起手,微光中这只镯子依然油绿透亮,不知几多贵重。
天色大亮,龙七献玉双双踏进庆余堂。
方方正正的厅堂,布置甚是堂皇耀目。厅堂正中摆着一方楠木雕花条案,左侧石盆里蓄着一方二尺来高的黄蜡石,滑润凝脂、晶莹剔透、纹理嶙峋、色彩纯黄,极为耀人眼目。郑文钧甚爱之,处理帮中大小事务之余常抚触爱惜,闻得七弟进来,命人奉茶看座。
几日不见,郑文钧的脸色稍显苍白,不及说话便重重地咳了出来,一时间脸色青紫。
龙七上前奉了茶水,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夫人拿着一件新式藏青昵羽披风快步走进来,“早上这样凉,也不多穿些。”
这些许凉意,怕热的她只觉清爽。
郑文钧有些尴尬又十分受用地笑笑,“又劳荔枝费心。”
荔枝?莫非是郑夫人的闺名。见郑夫人嗔笑着帮郑文钧理衣裳,她瞬间明白,不见一棵荔枝树的小岛为何名唤荔枝岛,郑帮主疼爱夫人之情真真别致。胡乱思量着,掌心一热,手被龙七十分自然地牵着,清寂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玉儿,见过大哥大嫂。”
第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嗓音沙哑低沉,听起来有几分暧意,几分宠溺,与络纬哥哥唤她玉妹的感觉大为不同。
“见过大哥大嫂。”学了溪合的身段有模有样的福了一福。
郑文钧细不可闻的唔了一声。
“小七千挑万选的姑娘,果然不一样,连这模样都似在哪里见过。”郑夫人笑意盈盈地上下打量献玉,眉眼像极了那人,只是那人难产而死并无后嗣。随侍丫头奉上锦盒,锦盒里是支珠翠伏花金步摇。郑夫人拉过献玉的手,腕上的镯子令她多看几眼,方将步摇放在她手中,似乎完成了一项使命,笑道,“备了好些年,终于等到今日。”
与人做戏费些口舌还行,这等贵重之物,如何能受?她捧着烫手山芋,巴巴儿地看着龙七。
龙七唇角微扬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却并不搭话。
“不喜欢?”郑夫人察言观色。
“不,不是。”她摇头,见郑文钧若有所思地盯着她,骑虎难下,点头,“喜欢。”
“那便戴上。”郑夫人兴致颇高,不便驳了她的面子,只得由着她戴上。
“姑娘家家的不好太素净,与小七成亲时可要置办置办,别让江湖上笑话咱们小家子气。”插好步摇,郑夫人又追问,“成婚吉日定在何时?”
分明是做戏,听得成亲二字,她已莫名地面红耳热,听得追问婚期,更是窘迫地不知如何接话。
“大喜之事,自当慎重。待请下吉日,定通传哥嫂。已近出海吉时,就此别过。” 龙七不着痕迹地替她解围。
“第一回与东海帮蔡老大做买卖,的确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郑文钧不忘叮嘱。
虽说只是陪他做戏拜别兄嫂,却如闯了一回油锅,她深以为然。从龙七这个奸商手上讨生活,真真不易。一只手被他篡着,直出了院子才肯放开。
待二人走远,郑夫人长叹一声,甚为可惜,“小七愈发让人看不明白,拖了这么些年,竟钟情一个寮馆姑娘,连娘亲的陪嫁镯子都给了她。上岛多日,宝贝儿似的藏在宅中,非等到临行前才肯带来拜见。”说着说着动了气,抱怨道,“都怪你,凡事都顺着他、护着他,比对亲儿子还要宠些。”
郑文钧话至嘴边,忽觉嗓子干痒,重重地咳起来,平息了多会才道,“总好过他孤身一人,日日被传断袖。”
小七前一阵在海上救了个名叫阿晋的少年仔,那少年仔相貌又出众些,江湖上便盛传他鸡奸、断袖。至于传他与小七之事,更让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