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船上,于大发被数声枪响惊起。但见舰上嘈杂,听不懂的怒骂声不绝于耳。不多会儿,夷舰通明,甲板两舷鸟枪火铳朝着海面胡乱击发,销烟弥漫。
枪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停下来。过了一刻,夷兵叫骂着,又断断续续地开几枪,放几铳。
于大发焦急地盯着水面,灰黑一片,寂静的海面上一条大鱼跃起复又落下。
望望天色,东边已现灰蓝。估摸再过半个时辰,夜幕即将褪去,哨船不得不走。
忽然,传来低长的啸声。于大发站起身,尖着耳朵再听。啸声再起,自东南方而来。于大发连忙撮口回啸。
几番来回,梁保拖着浮在断木上不省人事的献玉向哨船游来。
后来,这便成了梁保吹大牛的资本。
他说,与献玉分开之后,下到第一层,撞见守炮的夷兵,一招放倒一个,悄无声息放倒一排。
将左右二十四门洋炮挨个儿摸遍,那滋味儿就跟摸新媳妇似的。
摸着摸着,忽觉手上滴答有水。胖爷压根不用想,水柜定是在尾楼,三步两步跑上楼,发现到处是夷兵,顺手他娘的干倒几个,便跳入海中。
夷兵们放乱枪,只得躲到舰底。胖爷聪明,钻去舰尾找人。找到时候,姑娘还清醒,一合计,先从舰尾潜至舰首,待枪声停了再潜出去。胖爷气足,一口气潜出半里。这时候,姑娘说腿抽了。胖爷二话不说,拖着姑娘又游出半里去。不成想,姑娘晕过去了。胖爷福厚,捡着碗大的断木。不费吹灰之力将姑娘救回哨船。
姑娘是条汉子,中弹受伤,没吭一声。
于大发听得耳根子起老茧,白眼直翻,爬上哨船气喘如牛地坐了半刻才缓过来的是谁?不过,有一条他认,献姑娘倒真是条汉子。
但献玉深觉得她是个姑娘,一旦受伤,在男人堆里很麻烦的姑娘。更衣,龙七可以将闪电号上唯一的老厨娘找来。取铅弹,可就没有女大夫。
左腿一侧中弹,必得除去衣物方能将铅子挖出。
“医者父母心,让大夫来吧。”痛醒的献玉面色苍白,什么男女有别统统去见鬼,有伤医伤,且让她好过些才是正经。
龙七不依,操起剪刀,比照着中弹处,剪了下去。
“你又不是大夫。”她挣扎着阻止。
“别动!”龙七冷着脸斥道,咔嚓咔嚓在她大腿上剪出一块两掌大小的方洞,露出一团模糊血肉,静沉的嗓音里夹着些许不快,“东家亲自侍候,知足吧你。”
屁!她不领情地撇撇嘴,这也叫侍候?上阵对敌的是她,受伤的也是她,他冷冰冰地生哪门子的气?连听她说一说此番行事的耐心都没有。
喝下两碗调制的曼陀罗酒,她意识渐淡,手不能动,脚不能移,想说话嘴巴也不听使唤。
大夫碰了碰伤口,也不觉得痛。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挖出几粒豆大的铅子,一针一针地缝合。
随着针线飞动,她眼皮子沉重,晕晕然合上眼。或许是疲累半夜,或许是曼陀罗酒的后劲儿,这一觉甚是黑甜。
龙七坐在床前,目光落在她浅浅的睡颜上,恬静得恍如婴孩。额角擦伤未愈,尚存一团青紫。
这张脸,让他惊心。
他的这颗心,不可兴奋激越,不可执念太深,不可期许明天。
不记得从何时起,他便将它调得静如池水。
是刚满十六的三哥故去时,娘亲哭得颤抖的背,三嫂绝望悲凄地悬梁而尽的白绫,抑或是未足十岁的五哥憋得紫绀的唇,还是爹爹骤然倒地再未睁眼,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娘亲坚强隐忍的眼中、操心受累的手上。
娘亲去时,他亦心如止水。
而如今,见她在哨船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回来,心陡然发慌,慌得急促,慌得上下蹿动。
手指缓缓掠过她的额角,指端轻轻颤动,他听见,心在怦、怦、怦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