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昏黄的船灯下,照亮甲板上一滩一滩的水,倒映着高耸的桅杆,落下的风帆。打扫战场的事她交给了大天昆,此战折损了越秀号、荔湾号,白云号。莫尔蒙三条战舰,一条倾覆,一条半倾在海里,基本算是报废。
她脚下的这一条和白骨号略有受损,铁卫军在加紧抢修。
这一仗,以命偿命。铁卫军伤亡数百,船没了,可以再造。人没了,就真的没了。当她得知不见于福远尸身时,顿然觉得这一仗,或许并未赢,莫尔蒙虽死,他的同伙有没有全歼,只有天知道。她推测,他们多半趁乱坐小艇逃了。逃走了多少人,逃向何方,无人知晓。
松月递过来一壶酒,“底舱堆满了,全是从岛上抢的东西。”
芳信找到了梁保的钩镰大刀,这是他最爱的武器,看到这把刀,仿佛看到了梁保,身上的伤口都不再那么疼。
献玉略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拔开壶塞,将酒倒在甲板上,敬梁保及众兄弟。酒中有股清洌的米香,呡了一口,嘴里弥漫出一股肉味,眼前闪过莫尔蒙被网刀刺成肉碎的脸,还未入喉,胃里突然翻江倒海,逼得吐了出来。
“味道不对?”松月很疑惑。
“不……”是字还未出口,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
酒壶推给松月,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船舷边,俯身狂吐。胃里吐了个干净,吐到最后只有水,苦苦的。连水都吐不出来,只余干呕。
松月将鼻子凑到酒壶前,浓烈的呛味儿让她立即偏开头,走过去轻拍着姐姐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献玉终于缓过来,软软地背靠着船舷,喘着气心有余忌,“不要再让我看见肉,着实太恶心。”
松月更是狐疑,明明是酒。
“英夷的酒确实不好,味道太怪。”马浪认同地撇撇嘴,烈酒暧身,他还未打够,“若让于福远逃了,不定出什么夭蛾子,老子且去追一追。”
“你手臂还在流血。”说话间,松月撕下裙角,不由分说地捉住他的臂膀替他包扎。
马浪不适地动了两下,松月轻斥,“别动。”
这一幕麻脸二看在眼里,惊诧地直掉下巴,老大竟然由着姑娘近身,这姑娘还敢喝斥老大,不对劲儿不对劲儿,想着想着贼贼地咧开了嘴。
许是松月离得太近,马浪眼睛也不知道放哪,只得四下乱扫,瞟到麻脸二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等松月扎紧,强行转身离去,“行了行了,皮肉伤。你们机灵点,小心闽浙水师。”
烟澹月濛濛,船行夜色中。
目送长鲸号扬帆而去,铁卫军在夜色里全力修整,而她吐了半宿,几乎是瘫软在床上,总觉得嘴里还残留着肉味儿,搅得她饮水都吐。
未及天光大亮,斗手来报,西北海面有不明船只往南月岛驶来,此地不宜久留,献玉下令,“即刻返航千屿山。”
她是躺回千屿山的。
可能晕船了。从母胎出来,尚属头回。吐到天昏地暗,不辨黑白,诡异到无从说起。多得松月贴心照顾,依她推测,原因有二,一是落沙岛被血洗过于悲痛;二是与莫尔蒙之战损耗太大。
乍听着有些道理,却经不起推敲。说起来,这几年她历经生死,大大小小的战斗近百场,何至于如此脆弱。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强撑着起来几回,又被吐得瘫倒在床。全身软得跟棉花似的,没有一点气力,仿佛即将死去。连续两三天,都在半睡半醒间,她不敢完全睡着,害怕睡过去再也醒不来。担心没了她这个主心骨,刚遭重创的铁卫军心不稳。更担心船队遇袭。毕竟,福建外海不比岭南。
“姐姐看谁来了?!”松月面带喜色地进来。
抬起眼眸,却是面如尖刃的七哥,“这么快就到了?”方才还报尚在惠州洋面。
“来接你。”两个时辰前他收到马浪传来的消息后便动身,几日不见,她变了个人似的,脸庞瘦削,气色灰暗,在床沿坐下,心疼不已,“玉儿受苦了。”
“大仇得报。”献玉挤出一抹笑。
“七哥知道了。马浪送来口信,未见于福远踪迹。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睡一觉,一切有我。”龙七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他爱的这个女人,宁流血不流泪,病成这样还硬撑着,让他爱恨交加之余,生出无尽的愧意。
无力再说其他,她安心地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胃里翻腾得爬起来又吐了两回,每每吐完总会有一块热毛巾给她擦拭。暖暧的,软软的,让她甚觉安心。恍惚间,又被抱在怀里,熟悉的草木香索绕着,心底安稳又舒坦,连翻滚的胃也渐渐平复。
木桨划水声远去,海浪声远去,接着是踩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沙沙声,依稀的人语声里透着深深的关切,又静了下来。
风闻细细,鸟语轻轻。
蝎尾湾中桅竿林立,十里长滩潮动如鼓,椰林雀鸟相鸣。孩童在水边嬉戏,渔妇在浅滩拾贝,柳林馆商客满堂,校场刀光剑影,靶场销烟迷漫,咸鱼街讨价还价……突然间,炮火连绵,火海中一片惊恐的哭喊,强暴、杀戮、抢掠……
梁保从灰飞烟灭中走出来,抛着手中的铜板,兴致勃勃地叫嚣,敢不敢跟兄弟赌一文钱?不敢,怕什么,兄弟陪你下虎门、杀石二、打下落沙岛,闯荡雷州湾……只可惜未能与你一起砍了孙毅那狗官,未能替富良江死去的兄弟报仇。
八字须说,一个铜板你嫌少?兄弟再加一个,就赌你单枪匹马亲手砍了他。八字须不爽呢,哈哈哈……梁保纵声大笑,笑着笑着,扭捏着用肩膀推了推她,芳丫头是个重情义的死心眼,容易想不开,没了安身之所,替兄弟多照看……
安身之所,又没了。她的也没了。木棉咀的珊瑚屋已倒塌,东窗外的木棉树被大火烧焦,七哥种的木棉苗再也不会开发结果……
她听见有人在轻叹,手指在脸上摩挲。叹息声远去,睁开眼,床幔被褥,一如珊瑚屋所置。怎么会?她还在做梦?撩开帐幔,条案、竹椅、器物摆设,确是珊瑚屋无疑。就连那堵墙,也是方块的,长条的珊瑚石垒成。
“醒了?”龙七听见响动,又退回房内。
“不是在做梦?!”
“睡了一天一夜,该醒了。”走到床沿坐下,龙七眉宇间藏着喜气,“木棉咀的珊瑚屋冷僻,又逢大雨,幸免于难,我把东西都搬了过来。恰好这边也有几间珊瑚屋,便安置了。”
见她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眼神发愣,便捏了捏她的脸,“不喜欢?”
先是摇头,随后忙不迭地点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没头没脑地滚到七哥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刚要开口说话,忽觉一阵反胃,张口直吐。许久未进食,着实吐不出什么东西,干呕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邪……邪了门,下船了还吐,什么怪病。”
“笨玉儿。”龙七将她搂在怀中,言语宠溺,“不是晕船,也没生病。这是害喜,肚子里有咱们的孩子了。”
“果真?”
“千真万确,昨儿吴大夫把的脉。”龙七记起大夫的叮嘱,“害喜会吐,食欲不振。七哥做了你最爱吃的艇仔粥……”
哇——又是翻天覆地的恶心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