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晋回来那日,正是腊月二十八。
占着伶汀洋地利,青竹帮众兄弟手头甚为充裕,排牙湾张灯结彩,不时点燃的炮仗声中传来孩童们的嬉笑,千屿山上下洋溢着千百来不曾有过的喜气。
龙七怀抱着小启月,炮仗响一声,她便会惊奇地睁开眼,小嘴巴咿咿哦哦地不知说着什么。反观小床里的启南,只会发出不悦的抗议。他会意地扬眉一笑,亲了亲女儿,展开栖彩楼刚传来的信,不多时又合上纸,淡淡地朝妻子道,“彩娘说,溪合姑娘给容老头作妾了。”
“给谁?”
“和兴商行的容老头子。”
“图什么?容少爷才是她的常客呀。”
“和兴商行已跃居十三行老大,说不上富可敌国,就他家那宅院占地数百亩。”
“这会子,容少爷也得叫她一声姨娘。”献玉思付着,突然眼眸转动,“容家与狗官孙毅是亲家,那栖彩楼……”
“不会。”龙七肯定地打消她的疑虑,扬了扬手上的信,缓缓地道,“莫尔蒙虽是海盗,但他的哥哥莱曼是英吉利水师舰队的将领,官职类似我朝水师的总兵。得知弟弟死讯,震怒异常。多次致信英吉利领事,扬言复仇。今岁又因英吉利商船多被阻截,英吉利领事隔三差五找容老爷闹腾,容老爷胡子捻断了不知多少根。”
“怪不得莫尔蒙的战船厉害得出奇。”
“还有,孙总督近来颇为鸦片苦恼,心思动到了葡萄牙商人处。”
“为何?”亲家私底下干些贬卖鸦片的勾当,他睁只眼闭着眼也就罢了,堂堂总督何至于公然违例。
龙七意味深长地看了妻子一眼,话语中尽是无奈的讽刺,“不知何故,这两年,京城的格格阿哥、富贵之家多沉迷于此。”
“朝廷明令禁烟的呀!”
龙七摇摇头,低低地叹了口气,指尖轻轻蹭了蹭小启月粉嫩柔软的脸颊,忧心更甚。所担忧之事,他不敢多想,尽量不去想,深深地埋在心底,甚至自欺欺人地嘲笑自己,定然是思虑过度。
目光移向窗外,阿晋去往吕宋两月零十一天,音讯全无。按计划,他五日前就该靠岸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不会的,白骨号能扛大风浪,黑胡子和他的水手兄弟们都是闯海的好手,他又深谙买卖之道,绝不会有差池。
“回来了!回来了!”松月小跑着冲进屋内,声音急促而喜悦。
“阿晋?”献玉问。
龙七朝小启月低声浅笑,言语欢喜,“爹爹说不会就不会,猜猜你晋叔叔战绩如何?”
献玉也噗哧一笑,明明担心得快成望海石,人前却装得没事儿似的。明明自个儿想知道,偏要借女儿之名。这外冷内热看似活物勿近的脾性,就是当了爹爹也未改半分。
阿晋满面春风地踏入厅堂时,她特意瞥了一眼七哥,嗯,春风十里。
“坐下说。”龙七指着身旁的椅子。
一路小跑上来的阿晋,一仰脖饮尽杯中茶,顺了两口气,笑道,“与吕宋的商行东家交道,实在有趣。今日谈妥的买卖明日他便忘了,到了约定交货日,多半货还未点齐。您那位旧相识佟爷亦是如此。”
“如此拖杳?”龙七诧异。
“不止东家如此,连伙计亦是。后来我才知,伙计大多是零工,今儿领完工钱明日难觅踪迹,以至于好些活都是兄弟们帮着干,所以迟了。”阿晋笑着耸耸肩,甚是无奈。
“怪不得吕宋的船三不五时的迟来。”
“不过,收获颇丰。”阿晋眉飞色舞,“一万斤木炭,两万斤生硝,三万斤硫磺。”
龙七唇角漾起笑意。
“还有五百套西夷铁甲。”阿晋目光滑向献玉,常听他提及莫尔蒙身上坚不可催之物,此行他格外留意。
果然,献玉高兴得摩拳擦掌,声量高了好些,“弄一套来试试,赶紧的。”
“少不了你的。”龙七笑眯眯地给阿晋倒茶,“可还有其他?”
阿晋恭敬地接过茶,“佟爷那儿有几门西班牙火炮,炮身比寻常夷炮轻、射程却更远。可惜,佟爷不卖。他说,这家伙什非同寻常,七爷中不中意,得他亲耳听见。”
“他从哪儿弄来的?”
阿晋摇头。
献玉琢磨着,“果真如此,恰好可替换李富贵那几条船上的炮,炮身太沉,横桁都快被压断了。”
且不管李富贵船上的船是否需更换,龙七都需要新炮,极为迫切地需要。待明年四五月西南风来,会有多少夷船前来,无从估算。如此,刚出上元节,他便带着华叔南下吕宋,这样便可在四月前返航,赶回千屿山应对贸易季。
然则,世事变化无常。
今年的西南风来得特别早,三月中旬便有一队挂着米字旗的战舰开进南海,直奔千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