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余温,余尧是真的不知道上次坐长途大巴车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时候还很小很小。后来家里买了车,逢年过节都是开车出行,方便得很。
出于谦让,以及对“常年专车接送不知民间疾苦”的余同学的照顾,余温让他坐在靠窗边,顺便善意提醒:“现在还好,春运才是要命。火车更严重。”
余尧才不在意呢,插上耳机就开始享受窗外有风景、手里有乐子的闲暇,还不忘问“有没有跟妈妈和舅舅报个平安,说我们已经上车了”?
“跟妈妈早说完了,”余温眼皮都没抬一下:“舅舅就等到家了再说吧。”
余尧望了望窗外:“也行”。
汽车缓缓离开了拥挤的市区,顺着愈发通畅的道路往郊区驶去,然后拐了个弯,就到了高速路入口。余温每次都忍不住偷偷感叹“强大的交通网络”。
余尧背过手去把靠在后面的书包放到腿上,拉开拉链:“吃吗?”
余温回头望了望后面几排,像是怕别人听见,轻声说:“没有人在吃东西……”
余尧学着她的语调故意放低声音:“因为他们没有……”
余温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也像以前的夏天,打开电视机后的两个小朋友偷偷拉开储物柜的门,盘算着“每天只能吃半袋,不然下个星期三开始就没吃的了”,下定决心少吃少吃少吃,撕开包装后却又忍不住,然后下次买零食时继续被孙慧嫌弃。
死循环的原因是这两个小朋友真的毫无自律意识。
现在看电视不用再受限制了、手头有足够的钱买零食了、也自律到亲妈都嫌弃“不会学傻了吗”,却还是要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也吃!余温随意抽出一袋撕开了包装,垃圾食品特有的油炸味让人幸福感爆棚,你一片我一片正吃得欢,隔着一条走道的两位乘客目光扫过来。
与此同时,司机的声音响起:“吃零食的,我没意见。你们把垃圾袋准备好,不要让我打扫就行。靠自觉啊!”
语气里说不上不满,但听得出司机每天说几遍已经说倦了。原本因为心虚低着头的余温偷偷抬头看了眼余尧,两个人对视两秒,然后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太像偷吃时正好被爸妈抓现行然后讽刺一顿的场景了。
两个人一起坐车确实比独自一个人有意思得多,敷衍地解决一顿午饭后打个小盹,没多久就看到前方出现那个熟悉的地标。绕个转盘,差不多就到了。
上了提前查好的公交车,余温问:“也算出去旅行一趟了。什么心情啊?”
余尧抓着扶杆:“没什么心情,感觉刚走就回来了。不像你离开了好几个月。”
余温低头笑笑,没再说话。
公交车习惯在街道上绕来绕去,耗时长了些但也算是能多看看风景。中途还要转一次车,下车站在站台上望着明知道是家乡但是依旧感到陌生的周围,余尧叹了口气。
余温捏着她的行李箱扶杆回过头:“怎么了?”
余尧想的是“以后在陌生的城市是不是也要像这样茫茫然地等车,周围一点熟悉感都没有”,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稍加思考后回答“没什么”。
余温也就不再多问。
大夏天站在室外多等一分钟都是煎熬,偏偏公交车还不多。余温用手掌当扇子扇着风,可惜实际效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余尧就一直沉默着,直到车来。
没有位子就继续站着,偶尔随着刹车稍微前倾一下下,再重新站好。沉默有时候会传染,像是心照不宣“一起思考人生吧”的约定,谁都不想说话。
就这样一直沉默地下车、进小区、上楼、到家。
爸妈都在上班,只有外公在。听到开门声老人就迎了出来:“哟,回来了?”
余温“嗯”了一声,没话找话地问道:“外公吃午饭了吗?”
“吃了啊!这都两点三点了,你们是不是还没吃?要不要我现在……”
余尧赶紧拦住他:“我们吃了,吃了……上车前准备了零食的,不用管我们。”
“行。”似乎除了客套“吃饭没”之外就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外公挪着小步子往他的房间走去。余温看着,觉得他的背影都透露着一股落寞。
“跟舅舅妈妈发个信息吗?”她转头问:“还是先收拾东西?”
余尧把包放下,从鞋柜里摸出他的拖鞋:“我发吧,我东西比你少。”
在这种问题上没必要推辞来推辞去,余温点头说了声“好”就进屋洗手,保持着最基本的干净卫生习惯,然后才打开箱子拿衣服。
不得不说,从舅舅家回来后自己家只有三个人,着实让人感到冷清。她拉开柜门把衣服一件一件摆进去,还没收完就听到余尧轻笑两声,估计又是在跟孙云皓说什么东西,余温懒得思考,盘算着等余尧收到通知书后过多久去找爸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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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以前也问过爸妈“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是什么心情啊”,答案大概是“解脱了”、“幸福,太幸福了”“终于不用复读了”、“咱也是大学生了”……具体有多幸福却又不是语言能形容出来的,好像非要自己亲身去体验一下。结果,她回忆了一下,好像也不是特别幸福。
和余尧不同,她的通知书来得挺晚的,已经被孙慧拎着出去玩了一圈回来才收到。出去玩时也不知道是没想到昼夜温差还是太久没出门以至于水土不服,炎热的七月都能受凉感冒,回来了也昏昏沉沉到大白天都想赖在床上睡觉。
手机就是在朦朦胧胧刚睡着时响起来的。来电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的一瞬间一边怀疑“不会是通知书吧”,一边“喂”了一声。
“余温吗?”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录取通知书到了,下楼取一下。”
她一咕噜爬起来,不怎么清醒地换上能出门穿的裤子,蹬蹬蹬就跑了下去。
连签收的步骤都省略了,快递员把那个薄薄的大信封递给她后就骑着小电驴走远了。她捏着金黄色的信封包装,看着上面“录取通知书”五个红彤彤的大字,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包装真的好丑啊”。
那时候外公在舅舅家长住,爸爸依旧没回来,妈妈正好去买菜了。恍恍惚惚地拿着这个80年代挂历风的信封回家时,家里只有余尧。
听见开门声他就自动出来了:“通知书吗?”
余温把手里的信封扬了扬:“看我直播拆快递吗?”
余尧从房间出来时手里还拿着笔,听她这么说赶紧跑回去放下,然后慌慌忙忙出来:“要我帮你录下来吗?”
余尧那个时候还没手机,只有余温有——前几天孙慧刚给买的。
余温顿了顿,有些犹豫,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他:“……录一个吧。”
“好嘞!”
等余尧调好了录像模式,余温把通知书放到了镜头下,小心翼翼地撕开最上方的齿条,然后张开了信封口。一张信息表、一张入伍宣传、一张申请补助科普宣传、一张银行卡,余温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在镜头下放好,最后拿出了那张通知书。
余尧依旧稳稳拿着手机,注意力却完全被通知书吸引了。虽说没有神仙学校的立体拼图和各种镂空雕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张光面纸,除了校名校徽校训和甚至带有烫金感的“录取通知书”几个字之外,唯一的装饰是正下方画着H大的手绘全景展开图。
整体一看很简约,但手绘图着实是用心设计过的:特有的粗糙质感和电脑P图软件做出来的图完全不一样,却又把以图书馆为中心的每栋楼各自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背面的底纹除了平铺图案,同样浅印着学校的东校门。
通知书一式两份,其中一份印有“留存纪念”几个字。
余温抬头看了眼余尧示意“拆完了”,余尧便按下了停止键。
“挺好看的!”他把最重要的那张纸拿起来:“真的,挺好的!”
余温轻轻“嗯”了一声:“挺好的。”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还是余尧尽力打破尴尬:“那个,妈不是说老师在群里通知要交这个的复印件和成绩截图才能从教务处提档案吗?你什么时候……”
余温随意翻了翻另外的几张纸:“我下午就去。今天就去把档案领回来。”
余尧点点头,过了几秒才“唔”了一声:“挺好”。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呃……”余尧把手里的通知书双手递给她:“恭喜你,即将成为大学生啦!”
余温淡淡地笑了,学着他的样子板着脸,严肃地接了过来:“好。”
然后继续沉默。她没急着回房间,余尧也没急。两个人就并排在沙发上坐着,也许过了两分钟,也许是五分钟,余尧叹了口气:“挺好的,你很棒了。”
余温咧开嘴笑了,后来她回想起来觉得这笑比哭还难看。她记得她说“对,我很棒的。”然后像历经沧桑的大人一样拍了拍余尧的肩:“你也要加油呀。”
那个下午她独自去了打印店,以“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再从学校坐公交车回来啦”为理由拒绝了孙慧接送她,一个人带着两张纸回到了学校。
轻飘飘两张纸,一张写着数字,一张写着未来。
拿着档案袋从学校出来时,她还是没忍住返回去拍了张照。然后没有回头,像孙慧说的,“不要走回头路,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大步往前走就行了”。
但现在余尧不一样,余温从窗口望下去,余尧才是真正“很棒”的人。
不一会儿,开门声响了起来。余尧脚底似乎带了风,一溜儿就冲了进来,语气中都带着迫切:“姐!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余温一挑眉,姐这个称呼都用上了,看来是真的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她伸手拦下了准备撕齿条的余尧:“你要不等十秒钟,我去拿手机录个视频?”
余尧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眼睛里闪着光:“可以啊。”
“别人家的通知书”真不是说着玩的,余温有的他都有,余温没有的他也有。通知书就不说了,手绘水彩明信片也先不说了,还有一个定制的书签。
书签是木质的,跟普通纸质书签比自然厚了不少。上面刻着好看的行书:余尧同学,愿我不曾负你十载期待,愿你不再独往渺远未来。值此一程,幸会。
这么多字刻在一块小木板上,精细程度却丝毫未减。书签最上方还打了一个小孔,穿着一根深蓝色的小细绳,绳子上有一个镂空的银色星球剪影吊坠。
外公也出来了:“孙子的通知书收到了?”
“嗯!”余尧把那张带了浮雕的通知书递过去:“Y大寄来的!”
“啧啧啧,”外公轻轻摩挲着封面上的图案:“余尧不简单啊,是大学生了!”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余尧就望向了余温,好在余温本来也替余尧高兴,没多在意外公说什么,他松了口气:“还好啦,爸妈也是大学生嘛,他们那个年代更难。”
“是,是!”外公喜上眉梢:“都很好,我们余温也很好!”
余温这样被顺带夸奖了一下,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外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茶几上的小玩意吸引了:“这些呢?也是学校给寄来的?”
“对,都是的!”余尧把明信片递过去:“这是学校的风景!”
“好,好啊。我记得你们妈当时的通知书就是一张纸,装在小信封里寄来的,”外公也像是回到了若干年前的午后,想起了同样金榜题名的女儿,开始絮叨起来:“对,还是用的挂号信!那个时候挂号信可高级啦,你们现在都很少写信了,时代发展的真是快,时间也过得快啊。我总觉得我才刚参加工作,才刚把两个孩子送上小学,才刚看他们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转眼三个孙子都是大学生了……”
想到舅舅说起年轻时的外公,余温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刚回来时她按孙辉之意传达了“A城随时欢迎您去”的邀请,外公自然是高兴的。余尧去A城主要是找孙云皓“联络一下感情”,正好可以跟着放假的余温一起回来,孙慧也放心。出发前原以为外公也想去,没想到外公说“算了他们房子也就那么大,都去了住不下,你去吧,跟你哥哥姐姐开开心心玩啊”。
现在余尧也回来了,孙慧也去上班以至于管不上了,外公自然开始计划去A城的旅行。顺便问了问余温余尧:“你们过两天是不是也准备去找爸妈了?”
余温说“是”。
外公点点头,自顾自地说:“挺好的,挺好的。是该出去走走,你们都好久没出去旅行过了,去他们那转转也好。人呐,是该多出去看看,老待在家里,就闷习惯了,再想走出去都没能力也没勇气走出去了。你们趁年轻,就该多走走……”
余温和余尧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视线,都没说话。
等外公回了房间,余尧轻轻再次拿起那枚书签,仔细端详着。余温也在旁边欣赏着明信片,然后码好了轻轻放在茶几上。余尧忽地开口:“姐,你觉得这颗星球有什么寓意?”
余温凑近了仔细看:“……像颗糖?寓意未来四年学习生活甜蜜美满?”
余尧抿了抿嘴:“那我谢谢你的解读哦。”
然后他轻声说:“愿你不再独往渺远未来。是不是说以后会有并肩同行的战友,不会再像孤身漂浮在宇宙中的孤独小行星?”
余温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是真的在完全竞争的环境下待了三年吧,但是说出口太残酷了,她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方式:“高中埋头学习,大学想谈恋爱啦?”
余尧一巴掌扇她后背上:“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想谈恋爱吧!”
余温赶紧笑着解释:“没有没有,开玩笑的。”
“会有的吧?”余尧认真问道:“到了大学会认识一些很优秀、值得你去接近、去了解、去结识的人吧?”
余温一愣,然后在这带有些许期盼的目光下郑重地点了点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