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
无论是即将升入大三的余温还是准大学生余尧，都不约而同感到这个夏天过得实在太快了，好像就是乘车跑了几个地方，时间这条线便不停下地一直往前延伸着。等从清透的海风和细软的沙粒中回过神来，也到了踏上新征程的时候了。
余智轻轻踩了刹车，完美地与前车保持了三十厘米的距离，然后拉下手刹。坐在副驾驶的孙慧碎碎叨叨提醒着“一会儿进站上车千万别急，时间够的，着急忙慌反而容易出问题。下楼梯也注意，有电梯就坐电梯，那个箱子太重了……”
余温频频点头：“知道的，知道的。快到了吧？”
“嗯，过了这个路口后上右前方那座桥，专门通到进站口的。”孙慧继续絮叨：“哎你还没单独坐过火车吧？也不知道行不行……火车站这个时候人也多……”
余温苦笑道：“我行的。你担心一下你儿子行吗？他才是真的没单独出过门。”
交通灯变绿，余智再次拉手刹，然后缓缓松开脚下的刹车。余温不小心摁到了门把手旁的开关，外面的热风透过逐渐拉大的窗户缝灌了进来，她深吸了一口。孙慧“嗯”了一声：“怎么了？”
余温随口编了个看似文艺的理由：“抓住已经过去的夏天。”
孙慧轻轻笑了，没再说话。上了桥之后车速便快了起来，灌进来的风也越来越强烈，不再是轻抚文艺少女的发梢，而是一巴掌扇到伪文青的脸上。
她又悻悻地关了窗户。原本已经被热气占领了大半的车厢内很快又凉快了下来。顺着高架桥，已经可以看到下层不远外的站台和并排停着的列车。余温扶了扶书包，最后检查了一下放在相对安全地方的手机和证件，然后看向余尧。
余尧也看向她。
这种场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余温只坚持了两秒就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快说，姐姐要远行了，别怪我不送你报到，要怪就怪新生开学晚，我们学校大一的也是，来得又晚，还要军训。你有什么话快说……”
余尧张了张嘴，机械而疏离地吐出几个字：“注意安全”。
前排的余智被他逗乐了：“你还成家长了。”
说这话间，车在送客区缓缓停下。周围以出租车居多，不过前面那辆倒是私家车，似乎也是父母送孩子的。开车的女人打开后备箱，坐在后座的年轻人背着包下来，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提了下来，然后给了女人一个拥抱。
女人嘴里还在嘱咐着什么，年轻人已经把扶杆提了上来，一边听着一边缓步往进站口走。车在这里不能久停，女人也就不能走太远。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出五米左右后回过头招手示意“你开走了我就进去。”
“我也就在这下吧，”余温抱着包开了车门：“爸，开一下后备箱。”
四人都下了车，余智帮着把那个不算重的箱子拿下来，轻轻推到余温面前：“那我们就送到这里啦？”
“嗯，”余温点点头，说得很轻松：“不然呢？送我去学校？行了行了过几天要陪他去报到呢，都是一样的。就当把我那份一起陪了啊，留步。”
孙慧轻轻拍了拍她：“注意安全，别跟别人挤，上车了记得发一条……”
“知道了——”余温说：“我你们还不放心吗？快开走吧……”
然后如仪式般地抱了抱孙慧，最后目光定格在余尧身上。
“我要远航啦！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国庆你回不回家还不一定，那就要到寒假才能见到了呢……难得你有机会送我，有什么话赶紧说。”
余尧朝车后望了望，排队的车辆多，确实不好在这里说太久。他咬咬牙，从口袋里拿出上次在电玩城最后留下来的那枚硬币，递了过去：“幸运硬币，收好。”
“啧，”余温往后退了退，随手把它塞进裤子口袋：“行吧，收下了。就当是你追女朋友之前拿我实验一下，以后别送这种廉价礼物知道吗？会被嫌弃死的。”
虽然聚到一起也会相互嫌弃，但真的要离别时还是无可避免地会感到伤感。余温吸了一下鼻子，估摸着越说越舍不得离开：“走了走了，还要取票呢。你们开车回去的时候慢点，这个星期你就继续去他们公司蹭饭吧，多吃点把我那份吃了。然后多呼吸下这里的空气，下次来估计又是明年暑假了……真走了啊！”
然后拖着箱子往进站口走去。离大门还有三两步的时候她回过头，像刚刚那个年轻人一样打着手势：“我看你们走了就进去！”
三人已经进了车里，孙慧摇下车窗挥挥手，余尧也摇下了车窗，但是没有说话。车缓缓启动，绕过进站口的门，逐渐消失在了余温的视线中。
还真的有点想哭。
但是没哭。余温笑着叹了口气，过安检、取票、找候车厅、后车，所有步骤一气呵成。离开始检票还有约莫半个小时，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周围人来来往往，有端着方便面的工人，也有赶作业的小学生。
以前也和爸妈弟弟一起出来旅游过，一个人坐火车的感觉还真是孤单，尤其是一个多月前还和余尧一起从C县坐火车过来，自在而洒脱。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来自余尧的新信息。
“原本准备把这枚幸运硬币带到大学，没想到后来收到了书签。幸运物太多会不会挤占了别人的幸运？所以分你一个。关于那个游戏机，我记得当时孙云皓没怎么想多余的问题，而你想得最多。回来后我倒是思考了一下，越想越觉得球进每个球洞的概率不可能完全一样，尤其是那个perfect，不然老板不怕亏本吗？但我同样也想不明白这个彩蛋一样的结果是怎么被我砸中的。可能真是运气吧。
就当是幸运硬币吧，现在送给你。如果在砸球前我跟自己打了个赌，把落球的结果推演到现实生活中的事，我相信好的结果真的能预测到好的未来。但那不是绝对的，比起看得见摸不着的铁球，改变未来的更应该是操控按钮的我们自己。
一个结论：别多想。就这三个字，没然后了。”
余温捏起那枚硬币，仔细端详。一面印着电玩城的logo，另一面印着吉祥物，是一只戴了领结的熊。两面的圆周都印了一串星星，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装饰了。
可能因为被反复使用过无数次，logo和吉祥物上都有几道划痕，不过就算没有划痕，拿一枚新的来跟那枚书签比也依旧算不上精致。其实余尧能有这份心就很好了，虽然就像自己说的，余温想，这礼物……看起来确实挺廉价的。
但她还是拉开书包拉链，把硬币放进了装证件的小口袋里。
然后在短信的回复框里输入几个字：“行，收到。各自加油。”
各自加油短短四个字看起来很燃很热血，实际毫无作用。就像一管加了兴奋剂的鸡血打进去，短暂的药效过去后便又恢复了原状，连半点波澜都不剩。她想了想，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替代词，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过了好几分钟余尧才回复：“我已经到出租屋了，他们继续去公司上班。你待会上车了在群里吱一声。各自加油。”
余温捏着手机，没再回复。
广播里的播报声倒是从未停止，“X次车现在开始检票”、“X次车现已停止检票”、“X次车即将到站，列车停靠第X站台”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偶尔有人激动地冲周围人喊“终于可以上车了”，偶尔有人提着行李箱飞奔同时嘴里念着“啊都已经开始进站了我的天”。大家都忙忙碌碌，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归乡，有人远行。都是被火车载着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却永远也没有终点。
余温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好在无力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通知声再次打断，这次是自己要搭乘的这趟了。她赶紧拿出票和身份证，然后背好书包，拉着箱子往卡口走去。
出了最后一扇玻璃门，空调的冷气也被隔在了候车室。初秋的风没有丝毫凉意，站台上本来也燥得慌，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顺着车厢一节一节数过去，和票上对应的车厢号总算出现在了面前。
迈过那节小小的沟壑踏进车厢的一瞬间，周围的温度也变得舒适宜人了下来。
座位倒是很容易找，看到A对应的是靠窗时，余温轻轻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因为风景。高铁窗户比以前的卧铺火车窗户大得多，即使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也能欣赏风景。而且靠走廊还出入方便，不用劳烦别人起身。她旁边的两个位子已经坐了人，是两个二十几岁的小姐姐，两人似乎认识，正凑在一起看综艺，眼睛盯着屏幕、耳朵里塞着耳机，自然不会注意到旁边的余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箱子，轻轻拍了拍靠走廊的那个女生：“打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