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工作的单位就在家附近,吃过早饭便拎包出了门。孙辉收拾着碗筷,嘱咐孙云皓把最后一天的行程给安排好:“稍微有意义一点,你看看你们昨天……”
孙云皓敷衍地应了一声,不想再听一遍他已经翻来覆去叨叨了一晚上的那几句话,直接转移了问题的焦点:“听见没,你俩,想好今天去哪玩。”
余温摆弄着客厅茶几上的扑克牌,余尧在旁边干坐着:“其实昨天也还好……”
孙辉已经洗完了碗,从厨房出来时正好听见余尧这句话。他随意地在围裙上把手擦干,然后把系的结解开:“什么还好啊,挤公交车跑那么远结果被圈在那么半大点个地方快一个小时,你们做事有没有点效率?”
孙云皓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其实这个动作是无意义的:三秒后他再度把手机拿了出来:“行行行今天我们好好安排,别说了行吗求求您嘞。”
孙辉瞪了他一眼,而后没再说什么。收拾了一下就从电话机旁拿起了车钥匙:“走吧,微服私访的三位皇帝。”
余温被这句话乐得从沙发上蹦起来,余尧贴心地去关了空调。孙云皓则不慌不忙地环视了一圈周围,还扒拉了一下茶几上的果盘:“哎?我充电宝呢?”
“喂。”孙辉已经换好了鞋,一手举着车钥匙:“你有必要?”
“没必要,没必要。”孙云皓揉着头发:“还有70%,应该是可以的。”
孙辉“嗤”了一声,背过去转动门把手。
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恨不得让人重新缩回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不论是否早晚高峰时段,小区里都是静谧的。要说最热闹的时候大概还属晚上了吧,就算是夏天也抵挡不了积极健康养生群体的热情,吃过饭了走两圈似乎成了他们雷打不动的传统,熟人走着走着遇到了再聊些鸡零狗碎,倒也是烟火气。
而早上实在是太静了。那些散步的主力军这时要么已经出发上班,要么还没起床,走在小区里竟然有种不真实感。停车场的车倒是开走了好多,孙辉按了按手中的钥匙,不远处的小车短暂而轻快地“哔”了一声,前后灯还配合着闪两下,像是自己被这声音吓得一惊。孙云皓拉开车门,余尧惯例般地坐中间。
“我说你们年轻人的思路也挺奇特的,昨天故地重游,今天跑去探店。”孙辉伸手把安全带扣上:“明天不会还有什么新鲜想法吧?”
孙云皓窝在后座上的沙发里:“咋?不欢迎啊?”
“没有啊你别乱说,我当然欢迎啊,”孙辉操纵水枪和雨刮把前窗洗了一下:“我就是没想到而已,云皓都懒得去,你俩居然有兴趣。”
“还好,”余温想了个理由:“外公之前还惦记呢,回去也好给外公汇报嘛。”
余尧猛地转头,如见鬼般望着她。
孙辉自然不会注意到余尧的反应:“啊?他惦记什么?是想来玩吗?”
余温一时想不出答“是”或者“不是”哪个更好,余尧却抢先答道:“不是。”
现在轮到余温望着余尧了:明明想来啊,之前不还吵过一架呢吗?
孙辉点着火,汽车缓缓发动起来:“不是?不可能吧?我都觉得他想。”
那你还挺清楚的,余温想着,自己都不明所以地松了一口气。
“嗯?”孙云皓如梦初醒一般:“外公想来啊?”
“想来就来吧,老年人,”孙辉说:“你们妈也是,管得太多了点。老人家也没什么别的盼头,就想往外跑,想来就来,真的,你们记得回去跟外公说啊……”
余温看着余尧,透过眼神继续问:“你为什么回答‘不是’?”
余尧从靠背上直起身。两边的位子都有些向里凹,中间却不一样,有些凸出来,靠着很容易重心不稳,转个急弯恨不得被甩在旁边人身上。往前坐一点扒着前排靠背则好很多,也不知是真没懂还是装没懂,他没有回答余温的问题。
孙辉也没再絮叨,汽车就这样缓缓行驶在早高峰的车流中,走走停停。
堵是真的堵,原本还指望一路看风景,现在已经在一家蛋糕店门口停了快五分钟了。余温数着:这是第32位顾客,第11位穿白T恤的顾客;这是第33位顾客,第8位穿长裙的顾客……数着数着就靠在了椅背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那个有些老旧的招牌,上面的字不像隔壁那样干净崭新,但也多了一分岁月的铺陈。
孙云皓是真的等得有些急了:“这也忒慢了点……”
“你们那个性子啊,就该多打磨一下,太浮躁了。我都没急,你急什么?”孙辉是真的不急,从他的语调里就能听出来:“反正早晚都会到的。”
孙云皓听不下去了:“那是你!你让你的员工堵在路上试试!他们怕得要死!”
“诶——不至于不至于,我给他们的时间很宽松的,这个点肯定没起。”
“那我们这个点起来干嘛啊!”孙云皓咆哮道:“看你一个人摆摊呢!”
“这不是想体验生活吗?你看看,他俩,你看他们就不抱怨……”孙辉打了个哈欠:“堵在路上,也是种体验,懂吗?你看你们又没有生活的压力,又没有人跟在你们后面记考勤扣工资,在路上陪着堵一堵怎么了?”
不想听他说废话的孙云皓索性再次摸出手机,心安理得地打发时间。
就在这龟速运动中,私房菜馆到了。
余温余尧还真是第一次来——上次到“舅舅家的餐馆”时餐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招的员工也不多。好不容易赚了点钱拿在手里怕贬值、买股票又怕大跌,索性就投了个商铺。没想到那块地后来被大面积地商业开发,房价飞涨,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租赁到期后孙辉便把自家的店搬了进去。店铺原有的人气自然不能和商圈的市场比,跟着“炒房”契机而来的就是大笔盈利。
再说起这事时,孙辉常常感叹都是机会把握得好、闯出来一番成绩靠的不一定是实力,有时候命运和选择也很重要。
店铺装修得比余温余尧记忆中的那家要精致得很多,但又不算奢华,照顾到了消费群体的心理又和菜品本身的质量符合。因为不营业早餐,店铺规定员工的上班时间为九点半。余温看了看表,还有一会儿。
孙辉热情洋溢:“随便坐吧,想参观什么?后厨?财务?前台?”
孙云皓才是真的不客气,径直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小二,上茶。”
余温噗嗤笑出声,孙辉假装没听到,走到靠里一个隐蔽的拐角处把安装在那的电闸推上去,一声“滴”后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开始工作,发出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噪音。然后他噼里啪啦按下一排开关,原本有些昏暗的店里顿时亮了起来。
“嗯?”他靠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想参观什么?”
余温笑着回答:“就是感受一下气氛啊,我妈也好几次建议我们来看看,而且外公也惦记。如果可以的话,孙总愿意分享一下发家致富的心路历程吗?”
“噗——咳咳咳……”孙云皓没忍住:“您太会吹了,真的。爸,珍惜啊,她比我懂事多了,多给面子一丫头。”
孙辉龇着牙看了他一眼,转而对外甥女说:“真没别的,就是机遇把握得好。这也不算成功啊,放眼整个A市,比我成功的人多了去了,不值一提。回去跟你妈……哦不对她去上班了……下次跟你妈打电话的时候跟她如实汇报,我生意做得好得很。然后回家了跟你外公说,想来就来,我这儿随时欢迎。”
余温点点头后看向余尧。如约定好的一般,余尧的视线也看向她,随即移开了:“舅舅,你有没有想过老了之后回C县啊?”
这个问题比余温的问题严肃多了,孙辉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孙云皓也没反应过来:“什么?那这烂摊子让我来收拾?”
“什么烂摊子!”孙辉骂道:“不知道就别乱说!我不能转让吗?我以后每年坐着数钱不好?你以为非要让你来给我添乱?”
“那最好咯,”孙云皓耸耸肩:“不然我还真有可能把你的心血给亏空。”
孙辉懒得理他,径直问余尧:“我有点搞不懂……你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还没读大学呢就开始思考起老年退休生活了?”
余尧冲余温一扬下巴:“她刚刚不是问外公吗?我突然想到的,好奇。”
“嗨呀你这突然想到的我还……我还真没想过。”孙辉搓了搓手,虽然跟孙云皓相处起来不怎么正经,但对于外甥的问题他还是想认真回答的:“外公……现在的外公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余温余尧对视一眼,后者抿了抿嘴,开口道:“妈妈好像说过他以前做地质工作,尤其是年轻时常常出去走走看看,也有一帮特别好的朋友,是吗?”
孙辉点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现在在我们眼里……”他又看了眼余温,像是确认自己接下来即将说的内容的准确性:“有些……难以沟通吧。就像妈妈无法理解他老是想往外跑、他也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要管他管那么严。有的时候在我看来他太向往出远门的日子了,甚至说向往得有些过分。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想出去玩’。我猜测是跟以前的工作有关系吗?习惯了在路上的日子,老了后留在家乡会不会特别不甘心?”
孙辉没急着回答,而是先转了个弯:“其实我跟你妈不一样。像你刚才举的例子,用‘在路上’和‘留在家乡’,你觉得哪个更符合她?哪个更符合我?”
余尧一愣。
孙慧孙辉都是在C县长大的,孙辉早就决定跳到省会来打拼,而孙慧相反,原本准备留在家乡工作一辈子,却因为公司逐渐壮大而和余智一起去了外省,还升到了较高的职务——无疑比孙辉跑得更远。
硬要分清谁在路上谁又留在家乡,还真有点难。
孙辉应该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顺着往下说:“准确来说的话,我们应该都属于‘在路上’的那一类吧。”
余尧点点头,余温和孙云皓也集中注意力了往下听。
“你妈我就不猜测了。可是你问我以后想不想回C县,我觉得那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我都觉得A的发展过于快速了点,在以前,”他粗略回想了一下:“就在四五年前,地铁网还没有这么发达,可是如今高峰时段甚至都挤不进去。想想以前没地铁的时候大家不照样都在挤公交车?这说明了什么,地铁适应了人们的需要,更多的是,它适应了这个时代的需要。”
他继续往下说:“那再过几年、再过十几年,这里的节奏只会更快。C县也是在发展的,但是相对缓慢了一些,而且我的家在那,可能更适合我回去。”
“当然,你这个问题是建立在我有选择A或C的权利的基础上。而外公是没有选择的,他的工作就在那里,只是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年轻时得以去到很多地方,相反老来有些闲不住。”
说到这里他又绕了回去:“所以啊,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过几天想往这跑一趟,那就跑吧,随他来。也不一定真的是想见云皓或者他自己的老朋友——不过说实话,我也真没认识几个他那些所谓的老朋友。与其说来看看我们,也许他更想念他年轻时的那些情怀。”
“当然,对于刚刚那个问题,我虽然说回去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一定代表到了那一步我就真的会回去,说不定觉得留在这里更好呢?有安安稳稳待在一个地方安度晚年的资本,和怀揣目标随时出发的情怀。对于年轻时就向往新奇与挑战的老年人来说,二者孰重孰轻还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