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处门口永远排着两条不长的队伍,小卖部的冰柜上放着两盒打开了的槟榔,墙上挂了几串花花绿绿的棒棒糖吸引着小朋友。绕过一个花坛就是卫生间,花坛外围着一圈长椅,敲着二郎腿的人四周烟雾缭绕。尽管有人日夜不停地打扫,这里却永远抹不掉“脏”这个字,水渍、鞋底上粘的稀泥、烟蒂、痰迹还有四处乱丢的纸巾。
它们也构成了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它们也属于文明的一部分。
穿过拖着行李的大学生和拎着蛇皮袋的工人,排着队把行李箱放好,余温上了大巴车。坐下来首先给妈妈发了条消息:“上车了,大概两小时到家。”又浏览了一下微博就把手机收了起来,专心看着窗外。
一辆车在出口处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有一个等在一旁挎着腰包的中年女人拿着本子和笔上了车。尾气趁着这么点工夫也要抓紧机会往外冒;车的后玻璃赫然贴着两个地名,最后一个字因为时间太长而脱落了一个笔画。过了不到一分钟,那个女人又下了车,然后冲着旁边岗亭一挥手。
闸开了,汽车缓缓驶出。
愣愣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线中,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都把票拿出来啊,检票了。系好安全带,行李箱都放到下面去,行李架上只能放小包,都看看有没有放好啊。”
待那人走到自己旁边来,余温递上了车票。他扫了一眼,把副联撕下来,主联又递了回来。余温接过,折了两折之后放进了口袋。
旁边坐的是一个女人,应该不到30岁。余温上车时她已经坐好了,一直都看着窗外,直到检票时才转过了头,然后又迅速转回原样。
一轮下来,检票员把副联收好,拿出一张表给司机签了字后就下了车。司机缓缓关上了车门,伴随着轻微的发动声,大巴车向出口驶去,又在闸前如前车那样停了下来、开门。刚刚站在闸前的女人上来数了数人数,登记、跟司机点头示意、下车挥手。
记流水账般的流程走完,终于出了站。
余温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微微转头看着擦窗边而过的陌生风光。离高速路口越近就越接近城郊,喧嚣的商铺变得稀少,崭新的高楼却一栋一栋冒了出来。车前的电视无声地放着小品,是两三年前的春晚节目,余温看过,讽刺的是官员的形式主义。
余温摁亮手机,看到妈妈回的消息。
“好,我来接你然后去找余尧一起吃饭吧?”
懵了两秒,“你天天带他去开荤?!”
“就今天,迎接你。”
“行。”
把手机收起来,余温继续看着窗外,旁边的人正好回过头,两人视线一瞬间就撞在了一起。
“大学生?”她问。
“嗯。”余温点了点头。
她笑笑,没再说话。余温也不想多聊,插上耳机闭眼听歌。
这种花在路上的时间往往是最放松的时间,什么都不用想,安心发呆放空就行。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余温睁眼看到女人拿出了手机,在键盘上敲着什么,然后又欣慰地放下,抹了一把眼睛。
再闭眼,就听到了抽抽噎噎的哭声。
呃……余温有些愕然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只能慌忙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餐巾纸递了过去,对方捂着嘴接了过来,压低声音断断续续说了个“谢谢”。
“没,没事。”她咧嘴说。
上了高速后前方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大巴车把路旁的农田一片一片甩在后面,田埂上偶尔可以看见一两个拿着锄头的人,有的面朝村落,有的面朝大地。
窗外开始飘起小雨,应该只有这一小段下雨,余温想,上车前查的天气预报说家那边是多云天的。只是窗户上很快就泛起一层白雾,遮挡了视线。余温只能坐正了又稍稍歪过头,透过前挡风玻璃看风景。司机已经打开了雨刮器,两个半圆形的区域被一遍一遍地擦拭干净,半圆就像屏障,打在玻璃最上面的雨点好不容易要留下来,又被屏障隔离到外侧去了。
百无聊赖地看了好一会儿,歌单里的歌也循环了一遍又回到了第一首。旁边的人在车窗上用手指画着爱心:先画左半边,再画右半边,然后把中间涂满。余温从前方收回视线时,她已经画了好多爱心了。
“嘿,”她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余温:“要画画吗?”
余温看着那些爱心笑了:“好啊。”
对方便往里靠了靠,余温伸出右手靠近窗户,想了想,在右上角画了个太阳。很简易的一个太阳:画一个圆,把中间涂满,绕着这个圆发散七八条线,这就差不多完成了。
“我不太会画画。”她说:“但是……应该还是能认出这是什么吧……”
前半句还是开玩笑地语气,越到后面声音越说越小。
“我也不会,”坐里面的人说:“画着玩嘛,开心就好。太阳——”她想了想:“挺好的。”
“嗯。”
车很快驶出了这片下雨的区域,一直到进站,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
车门打开后,乘客们依次下了车。余温背好随身背的书包,在下车前说了声“我走啦。”
对方挥了挥手。
下车取了行李箱,余温一步步往出站口走去。天气比预报得还要好,天空湛蓝湛蓝的。
出了站,一眼就望到不远处超市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余温快步走了过去。
“等了多久?”并肩进了超市坐电梯下到停车场,余温问。
孙慧一把揽过她:“刚到!时间把握得正准!”走到一辆车旁按了按手里的钥匙,“滴”了一声后她拉开了驾驶室的门。余温站在车后等她开后备箱。
“拎得动吧?”孙慧回过头问。
“没问题。”说完就已经把箱子放了进去。
“怎么不和云皓多玩几天?”
“没什么好玩的啊,”余温耸了耸肩:“就这几天已经快打起来了。”
“那待会不会还要跟余尧打吧?”孙慧边发动车子边逗她。
“说不定呢。”余温也钻到后排坐了下来。
七拐八拐就到了出口:“有零钱吗?交停车费。五块够了。”
余温递过去一张十块:“不是说刚到吗?”
孙慧笑着接了过来,没说话。
望着熟悉的城市,余温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上次回来还是初春,现在街道旁已经绿树成荫。路过小学时,旁边那家承载着回忆的小卖部正在装修,绿布把它挡了个严实,只留下招牌还勉强露了一半。
“我们估计要十二点过一刻才能到一中,”孙慧瞟了眼车上的时间:“不知道余尧能不能等。”
余温抿了抿嘴:“为什么吃还不能等——那个,外公呢?不来?”
“他在家自己做。”孙慧回答得很简略。
余温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中很快就到了,车还没停稳,门口一个张望的身影就快步走了过来,边说边拉开后车门:“妈你今天怎么——”
然后就看到了余温。
余尧“嘶——”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孙慧笑了:“上车!”
“啊?中午还有习题要写呢。来得及吗?不是说好送饭吗?”
“去吃好一点还不行?就这一次,明天不耽误你时间了。”孙慧说着,车子缓缓启动,然后在两条街外的餐馆停了下来。
孜然肉串、北京烤鸭、瓦罐鸡汤、……丰盛得过了头,余尧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上的菜,捏着筷子不好下手:“突然开荤,油吃多了脑子转不动……”
余温拿起一张面皮,一边卷烤鸭一边加葱,再在酱油盘里蘸了一下。
孙慧笑眯眯:“好吃吗?”
余温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余尧。
“吃吧别想了,”孙慧也夹起一筷子:“高三的就是想太多。把营养补齐了才能好好学习,该吃的我们不能比人家少。”
一顿饭吃下来人均近百。
吃完饭后,余温擦了擦嘴:“爸暑假不回来?”
“不回啊,他又没假。”孙慧把手机放进包里:“走吧,送余尧回学校。”
“然后呢?”余尧问。
“然后我们回家啊。”孙慧说:“晚上再来接你。”
家和学校之间不算太远,一趟单程不堵车的话二十分钟之内可以到。把余尧放下来,孙慧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回去赶紧睡一觉,快去快去。”
“还睡什么啊,来不及了。”余尧说着,车门都没关好就往学校里跑,还是余温帮着关的。车开走的一瞬间,余温看见那个拔足狂奔的身影抬起左手看了看表。
“你看他好惨哦,”孙慧说:“吃个饭都吃得不安神。还是你和云皓好,考完了就解放了啊……”
“哪有,‘专业选得好,期末胜高考’嘛。”余温靠在椅背上:“每次期末考完简直了,跟从牢里放出来一样。”
“怎么样?对你来说不难吧。”
“嗯……”余温看着窗外沉吟道:“挺好的。奖学金稳了。”
“啧,真厉害。我们以前都是挂科的命。”孙慧望着前方的红灯,缓缓把车停了下来:“奖学金是什么,不知道。”
余温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余尧前两天应该开过一次家长会吧?”
“嗯,”孙慧答着:“就前几天,六月底吧,暑期补课之前。嗨呀好大一张表贴在班里,单科排名总分排名什么都有,乱七八糟。跟你们那时候一样。”
余温“唔”了一声:“他考得很好吧?”
“是的,”孙慧说:“从上往下数不到三个就看见自己孩子,骄傲。当然,你也让我骄傲。”
余温没说话,又开过一段孙慧才接着问:“怎么?怀念了?”
“有点吧。”
“别怀念,别怀念。珍惜现在,管以前的事干嘛?大步向前走。”
余温仰了仰头,看着关起来的天窗:“不管,不管,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