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七月。
收拾行李时,乔许阳只感觉一阵恍惚。现在是大三的暑假,却大有大四毕业一般的轻快——说轻快其实不太准确,真到了那一步,是轻快还是沉重还真说不清楚,关于选择关于未来的话题太过压抑,把盛夏的蝉鸣都衬得多了一分聒噪。
轻快到了那时候应该也有,她想,再也不用为了一个狗屁数字而半死不活地在书本和草稿纸之间挣扎,是谁谁轻快。
而现在是不一样的,不用担心下学期的考试、安心拥抱暑假和夏天的轻快。
出发前一天,她约了周楠出去看电影。取票后等待的过程中,望着面前一对对恨不得粘在一起的情侣,乔许阳理了理刘海:“你怎么不谈一个?”
“没空,没喜欢的。”周楠说完,望着乔许阳:“也不想为了谈而自找不快。”
这是不带恶意的明晃晃讽刺了,乔许阳爽朗一笑:“所以我们对于出来约一波的思想境界永远只停留在看电影和吃饭上。”
周楠轻轻叩着桌面:“什么时候回来?一周后?”
“差不多,不超过十天吧。”乔许阳撑着脸:“还没走就想我啦?还是说羡慕?”
周楠眯了眯眼:“滚吧。”
“那就是羡慕咯,”乔许阳说得毫不在意:“别跟我一般见识,别跟我比,我就是喜欢浪的那种人,带上行李流浪四方的剧本不适合你。”
“你那哪叫流浪?”周楠也学着她的样子撑着脸,仿佛中间摆着一面镜子,两个人的动作一模一样:“父母给钱出去吃好喝好玩好还说流浪,要脸不要?”
“明年约你哈,”乔许阳说:“明年你就不用肝论文了,你也可以流浪。”
周楠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电影情节还不错,是一部喜剧片,听说成本不太高,但服化道也没有廉价感。整体情节还不错,两个小时就在周围时不时爆发出的笑声中一晃而过。只是没什么代入感,也没有太深刻的内涵,对于长期研究论文内核的周楠同学来说,实在是没必要继续惦记或者讨论,以至于刚出影厅就问:“饿吗?”
乔许阳:“果然,两女的凑一起,除了吃想不到别的活动了。”
“吃才是享受。”周楠下一秒就拿起手机查攻略:“今天不吃正餐了吧,去美食城买小零食,一路走一路吃,多幸福。”
说到边走边吃,乔许阳脑海中最先浮现的画面是小学生放学后偷偷买了辣条又不敢让家长发现,于是在学校到家的这段路上拼命举着袋子往嘴里塞。她一言难尽地望了眼周楠:“行啊。我都行。”
在商场这样解决午饭有一个好处:不用等到吃饱,算算一路吃下来花出去的钱就没什么食欲了。堪称减肥神器。
最后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一人举着一盒寿司,边吃边看行人。
如果有时间的话,找一个地方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也算是不错的体验,看一会儿要么觉得这么多人都忙忙碌碌、自己也没资格停下于是感到充满力量,要么觉得大家都够努力了,参与完成构建祖国强大未来的光荣任务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于是干脆继续窝着当咸鱼。
周楠属于前者。乔许阳以前属于后者,现在也属于后者。
只是偶尔属于前者,比如暑假时。
周楠捏了捏手里的空塑料盒:“多发点照片,让家乡父老也感受一下旅行。”
乔许阳也夹起最后一块:“……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兮兮,好好写论文,明年姐就带你出去看看世界。”
周楠应了一声。
分别时倒也没多伤感。乔许阳转身的一瞬间觉得还挺有趣,自己和余温的过去完全没有交集,未来也不清楚,但起码现在能并肩走一段。和周楠未来会去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但曾经也有一长段的重合。
好像每一段旅程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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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出门前会被乔博怼一波,没想到这个人出奇地安静。
安静到让乔许阳感到不自然:“……我走啦?”
“行嘞!”许文还系着围裙:“和余温汇合了跟我们说一声,上车说一声,到了再说一声,记得对人家父母要有礼貌。你们俩出去玩时也注意安全,遇到……”
“知道了——”乔许阳忍不住打断:“上次和周楠出去不都没什么问题吗?这次还有人家父母在那边工作,更加没问题了,别想了别想了。”
然后望向乔博,示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玩就玩吧,平时把该做的事做好了放假随你怎么玩。”乔博估计也是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开始叨:“回来了就记得要准备找实习了,大四的毕业论文不是说着玩的,还有答辩,别再拿你那混日子的态度。”
“知道了知道了,”这次是真不耐烦听这些,乔许阳摆摆手:“走了啊。”
然后脚步轻快,欣喜中甚至带了点逃离地下楼往公交站走去。
火车站还是有些远的,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就开始跟余温发消息:“我出发啦!”
余温很快就回复道:“我也出发啦!”
乔许阳便开开心心地把手机收好,望着窗外。
盛夏时分的晴天似乎都比其他季节看起来要清爽一些,以此为代价的就是高温。乔许阳偶尔也会产生“所以没有什么是完美的”这种无厘头的想法,随即自己都厌恶得把它赶走。像是突然被自己灌了一口假鸡汤,知道营养价值不大于是连味道都懒得尝。
乔许阳从A市上车,而余温则是从C县,起点不一样,即使约好了卡着点买票,座位也隔了两三个车厢。不过已经算不错的了,按余温的想法是,我都准备一个1车一个15车了呢。
A是起点,C县原本就离得近,加上高铁的运行速度实在是给力,15分钟后广播里就响起了即将中停C县的通告。列车慢慢减速,乔许阳望向窗外顺着往前看去,一下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等停靠结束,列车再次加速驶离站台时她才起身往余温的座位走去。巧就巧在余温也正往这边走,两个人在车厢连接处碰了头。
乔许阳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箱子呢?”
这种打招呼的内容带给她的震惊不亚于两年前周楠那句“你复习得怎么样?”
“在这啊。”她指了指洗手间旁边的行李架:“你的不在?”
余温随手指了指后方:“我放上面了。”
乔许阳更震惊了:“……你举得动?”
余温有些不好意思:“请别人帮忙放的……”
“哦。”这样一说乔许阳倒觉得好理解了:“也是。不过放这挺方便的,就是怕被人拿……”说到这里她有些警觉:“不会真的被人拿吧。”
“不会吧。”余温伸着脖子往乔许阳座位所在的车厢看了看:“你坐那可以看到这里的情况吗?”
乔许阳无力地摇摇头,瞬间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余温提议:“那你要是没安全感的话,要不也请人帮忙放座位上面去?”
乔许阳抿了抿嘴:“算了。架子上挺挤的,现在车还在开,摇摇晃晃不方便,就这样吧,大不了每次有人下车前我过来守着。”
余温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也算个办法。”
乔许阳冲余温后面扬了扬头:“你旁边有空位吗?”
余温神色有些黯淡:“没有。你也没有?”
“没有。没有也正常。”乔许阳说:“聊几句了就走呗,各回各位。”
“行。”余温笑了:“聊什么?你起个话题。”
车厢连接处偶尔有上洗手间的人经过,两个人站在车门前透过那扇小窗望着外面的铁轨,竟然有种电影情节中踏遍山河见证悲欢冷暖的怅然。乔许阳想了想:“聊聊即将跟你爸妈弟弟汇合是种怎样的心情。寒假过后一直没见吧?”
余温摇了摇头:“没见。真的耶,都半年了啊。”
乔许阳笑了:“马上就能见到了,又能一起待一个多月了。”然后故作羞愧道:“你好不容易跨越千山万水要跟家人团聚了,结果还要先陪我这个巨婴住几天民宿,还要当几天免费导游才能开始你的实习大业……”
余温重重地拍了一下她:“差不多就行了啊,过了那个度就叫戏精了。”
乔许阳笑着闭了嘴。
余温倒是自然而然接上了这个话题:“还真是。我说个别的啊,你可能没这种感觉,毕竟你家近,你可以经常回去。但我每次要回家或者去跟我爸妈汇合之前,期待之中甚至有那么一丝慌乱。是不是……有点可笑啊?”
乔许阳心说那当然不是啊,怎么可能觉得可笑呢?毕竟我要见到乔博之前何止慌乱,简直说要做心理建设都不算过分呢。
但这些话她没说出来,而是换了个方式:“为什么呢?因为陌生了?”
余温歪着头想了想:“有一点点点点吧,但是见面不到两分钟这种感觉就没了。所以问题不大,嗯。”
此时一个乘务人员推着小推车走了过来,两人让了让,乔许阳注视着她的背影伴着“瓜子花生饮料有需要的吗”的声音逐渐远去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那等你回来之后呢?”余温问:“暑假还有那么多天呢,准备干嘛?”
“网上接活、商业画稿、”乔许阳说这些话都不用过脑子:“锻炼能力。”
余温想了想:“那也挺好啊。暑假干什么都好。”
乔许阳对这句话表示同意:“想到下学期基本没课了更好。”
余温郑重地看着她,乔许阳也丝毫不软弱地对视回去,两秒后两人同时笑了出来。“你太真实了。”余温说:“别人都觉得伤感,就你开心。”
“有什么好伤感的。”乔许阳撇了撇嘴:“虚伪矫情做作。”
“是——”余温顺着她的意思吹:“我们小乔同学最讨人喜欢了。”
也许是站和站之间原本的距离就不长,不一会儿乔许阳就感到窗外风景向后退去的速度慢了下来:“是又要中停吗?”
“是的。”余温问:“回去坐着吧?上车下车时站在过道里碍事。”
乔许阳想同意,但一想到那个不知道会不会被奸人拐走的行李箱又觉得有些烦心:“我把箱子带回去放着吧,我亲自守着。”
余温瞄了眼行李架:“等会这个位子可能就被别人占了。”
乔许阳揉了揉脖子:“那怎么办?或者干脆咱俩别聊天了,你也回去坐着,该干嘛干嘛,玩手机看书都行。我就坐那守着。”
余温把乔许阳的箱子从架子上取下来:“走!我去帮你放。”
“哎?”乔许阳还来不及阻止就见余温拖着箱子往前走去,只得跟上。列车缓缓停下,乔许阳的座位正好靠着走道,也不需要别人让。余温稍微提了提就放心了,直接拖鞋后踩在了她座位上。
“你箱子真的轻。帮我在下面托着一点。”她嘱咐道。
其实算不上托,余温已经一手拎上方的提手,一手拎侧边的提手,整个儿地举了起来,乔许阳只用稍微撑着一点,下一秒余温直接把箱子往行李架上正中间的空里一挤,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功告成。”
走道里有人拖着箱子走过,余温暂时不好回自己座位,索性就缩在乔许阳位子上。乔许阳把桌板收上去,自己站在两排座位之间看着余温:“你还有这技能?”
余温有点不好意思;“本来准备让别人帮忙的,我的都是让别人帮着放。之前遇到过特别好的一家人,还有两个同样善良可爱的小姐姐要帮我放。后来回家试了试,还是不行,也就认命了。但是——”
她说:“你这箱子,是真的轻。感觉只有几件衣服。”
“别的都在包里。”乔许阳拍了拍座位上的书包:“手机电脑充电线画具。”
余温向她竖了个大拇指:“乔姐有收拾。”
等来来往往的乘客基本坐定,列车也准时关了门。乔许阳无意识地朝后张望了一下:“你回座位坐着吧,咱俩也别站那聊天了,怪蠢的。再过一会都要到了,下车慢慢说话慢慢玩。”
余温也就真的不再推辞,蹦跶下来穿好了鞋:“行,有事发邮件,写信也行。”
乔许阳一拍她:“德行。”
目送着余温往座位走去,乔许阳轻轻靠在了靠背上。
这趟旅行其实都能算做“说走就走”了,她想,从在许文那报备“我暑假准备出去玩个七八天”,到问余温暑假有什么打算,到余温回答“我去爸妈那,你要不要来,我陪着你玩一个星期”,再到买票找酒店查景点攻略,一共花了不到一天。
高中时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大学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这些想法伴着她熬过了一次又一次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区联考市联考,平淡时间里所有的憧憬和期待成了唯一的色彩。
未来太过抽象,但大学却足够真实。没有任何笔记的课本和写满天书的黑板描绘出的是空洞而虚无的一纸文凭,我到底要不要走这条路?我除了这条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现在开始改变有没有用?
这些她都没法回答。曾经幻想出来的少年热血在苍白的书页间变得暗淡而无力,好像字里行间那些看不懂的符号都预示着更加真实的未来。于是不再想七想八、一切以行乐为目的、不想学就不学谁能把我怎么样?
但确实能怎么样的,她想,挂一次科就怂了。
好像也是从那开始改变的吧,仔细想想,周楠的笔记、补考、密室、杂志、郑择、再次偶遇余温、和张瑞分手、真心话大冒险、染回黑发、奖学金。这些换做任何一个大学生都会觉得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这样一点一点改变了她原本不算方向的方向。
回忆起大二大三这两年,还是挺戏剧的。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乔许阳拿起来,见是余温发来的消息。
“刚没好意思说,关于那个箱子,拿不动就让别人帮帮忙,承认自己不会也没什么丢人的。小乔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乔许阳想这样回复,但还没打完这几个字,余温的下一条消息又发来了:“是不是说得有些严肃了?”
她赶紧回道:“没有没有!我才看到,没有多想!”
“但我是真的这么觉得。”余温说:“坐在座位上思考了几分钟的人生,觉得这两年挺奇妙的。”
乔许阳突然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怎么?”
“有很多没想到的事,奖学金和实习什么的就不说了。认识你就挺奇妙的。”
乔许阳嘴角微微上扬:“展开了详细说说?”
“不说。”余温说:“说多了就是商业互吹,没必要发展塑料姐妹情。”
也是。乔许阳回道:“我也觉得挺奇妙的,能和学霸成为朋友。”
“再说学霸就绝交。”余温认真起来:“非要我跟着夸‘没有啦没有啦,你也很优秀的,你看你坚持热爱并传递给更多的人,你超棒哒’就好了?”
乔许阳轻轻笑了。
大学怎么样基本已经成定局了,暑假结束后她会像学长学姐们那样走完写报告写论文答辩每一个流程,然后为这以不圆满为开头的四年画一个圆满的句点。
然后就是未来。如果现在再问自己,未来是什么样?她不会再回答浑浑噩噩混日子了。
未来可期。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