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悬挂在墨青色的天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各色烟花在一旁上升,散落,又下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贺元岁拿着一个小小的酒壶,跟着人群被挤到角落。人真多啊,哦,她想起来了,因为这是三年前的中秋,曾经是她记忆中最开心的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里面残存的酒,正随着她的心晃晃悠悠。
烟花声,人们热烈的说话声,她全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在街对面,一个少年拿着一盏花灯,朝她招手微笑:
“元岁,你快过来啊!”
声音穿透了人群,朝着她飞奔而来。
她在心中默念了那个名字:“林烬。”
然后拔出了自己的长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面前的一切都是幻境。烟花,圆月,花灯,人潮,全都是棺材妖变出的幻境,她心中清清楚楚。
林烬不经意地把花灯递过来:“刚刚路上捡的,送你了。”
少年想要装作不经意,却又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她深呼一口气,把剑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
夜探客栈之前,秦怀璧就打着哈欠千叮咛万嘱咐,妖怪能变出一个幻境就能变出第二个,到时候大家千万要保持清醒,不能被幻境里的东西迷了心窍。到时候,不管在幻境里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砍就完事了。
简寒枝在一旁连连点头。她原本不想过来拖其他三人后腿,但又对那个奇怪的咒术格外好奇,若是存月谷能研制出解咒的药,也是功德一件。秦怀璧便一口答应,让她安心躲在自己身后,出不了什么事。
贺元岁在边上打趣道:“昨晚上做贼去了,怎么困成这样?”
秦怀璧翻了个白眼道:“别提了,连绝盈跟我讲了半夜大道理。就是因为你!”
她惊奇地问道:“怎么还和我有关系?”
“还不是你昨天逼问周雁那事,他为了究竟是救人重要还是真相重要,愁的大半夜没睡。我看呐,这书读多了就是容易把脑子塞住。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看得起你,非要把你的想法研究得彻彻底底。”秦怀璧眼珠转了半圈,突然惊讶道,“他不会喜欢上你了吧?”
贺元岁一口否决:“我又不是什么天仙下凡,认识才两个月不到,他是图我爱骗人,还是图我个子小?”
秦怀璧松一口气道:这倒是,你这个身板,看着还没扁担长呢……”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贺元岁用力地踩了一脚,看着她的背影扬长而去。
“小贺!记着啊,要是看到了另外的幻境,千万别在里面逗留!”
她笑了笑,并未在意,而是跑到前方拍了拍连绝盈的肩膀,同他一起再一次潜入了那家客栈。
没错,它又出现了。一到晚上,坟头墓碑统统消失不见,万丈高楼平地起,许多个僵硬的身影透过烛火从窗户中冒了出来,模仿着迎来送往的热闹景象,吸引着不明真相的外地游人踏入其中,然后,万劫不复。
这次,他们换了与上一次大相径庭的服饰,扮作不同的人,她与连绝盈扮作富庶人家的老爷和美貌妾室,秦怀璧和简寒枝则扮作一对路经此地来投靠亲戚的贫寒夫妻。所幸客栈中的活死人眼珠子不太灵光,也看不出他们身怀法术,便将他们领进了客房的门。
万籁俱寂,许久都没有人来。外头的动静也小了很多,仿佛真的是客栈的人怕打扰了客人休息,而刻意压低了声音。
贺元岁故作大声道:“老爷,妾身不想住在这里嘛……”
甜甜娇娇的尾音,听的人直发腻。
连绝盈听着她矫揉造作的声线却笑了,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别着急别着急,今儿是委屈了你。等明天到了镇上,胭脂水粉首饰衣裳你随便挑,要什么我都买。”
贺元岁沉默了,活脱脱一个傻有钱还宠妾的二愣子,他演绎得还挺像。不愧是连绝盈,做任何事情都做的那么认真。
等了许久,二人决定主动出击,再看看这次的四楼会是一副什么光景。
他们顺着楼梯一路向上,元岁却没想到身体突然下坠,醒来时,便是眼前这副热闹景象。
秦怀璧的警告言犹在耳,面前的“林烬”却实在真实得让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层幻境。曾经是脑海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在林烬死后便成了最痛苦的噩梦,每次在脑海中回想起这一天,触及到这片记忆,她便感觉心中一痛,仿佛有人拿着钝刀硬生生剜下来一块似的。
而如今,它又以幻境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难道,妖怪也知道她心中的最痛吗?
“林烬”从她手中拿过酒壶,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道:“这酒真不错,来一口?”
元岁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是幻境。
林烬又说道:“要是师父师娘知道,准得打我了。”
月桂香气从林烬洁白宽大的衣袖中散出来,他额前有几缕碎发被风刮乱,元岁不禁伸手把它们抚平整。
那年中秋,她因为不小心放走了师兄师姐们捉到的兔妖,被母亲关了禁闭,连饭都不许吃,母亲又夹枪带棒地说了几句类似抱养的果然不如亲生的,委屈得她直哭。她看着月亮,看着贺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外人。又想起了在饥荒中死去的亲生爹娘,想起她在爹娘尸体前待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从那以后她便最讨厌挨饿,不管什么时候,总想着要把肚子填饱,填饱了,心里就能舒服些。
林烬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偷偷把她带下了山,陪她逛灯会,带她吃饭,和她赏月,教她喝酒。后来面对爹娘责骂,也是林烬担下了所有罪责,挨了一顿板子,却依然云淡风轻地什么都不说。
对那时候的元岁来说,林烬就像一个英雄。
但无论如何,这个英雄也早就死了,他死在黎破岩的刀下,死前发出了凄惨的哭声。
她为他报了仇,杀了黎破岩,他不会回来;
她心中念他几千几万遍,他不会回来;
连绝盈的脸有些像他,也终究不是他。面前的幻象再怎么生动,也不是他,他不会回来。
“林烬”微笑着看着她,手指向前方:“我们继续往前面走吧。”
元岁一字一句道:“我们没有前面了。”
林烬突然变得惋惜起来:“元岁,留在这里,陪我不好吗?”
他的语气变得楚楚可怜:“我很想你啊。留下来,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们还有好多没有做的事,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美酒没有尝过,还有这么多的灯谜没有猜过,还有这么多的话没有对你说。你就不想我吗?”
她看向林烬,看向这张在她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生怕忘记的脸,但这一次,她真的要清醒了。
她原本以为,面对有林烬的幻境,她会沉溺其中,如今再看,却不是这样。看着面前这个虚无的幻影,她决定了,从今以后,要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林烬所希望的,不会是她郁郁寡欢萎靡不振,不会是她把另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当做替身来慰藉自己的感情,更不可能是她被感情所拖累而跌入深渊。真正的林烬,不会让她留在深渊里。
她重新把剑拔出来,尝试画出破除幻境的法阵,青色的光芒撕扯着面前的一切,花灯,月亮,人群,全都化为粉末,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林烬一个人,含泪笑道:“元岁,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在这里,没有烦恼,没有危险,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故事,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元岁深深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看了许久,才画出了法阵的最后一笔。
她这才开口道:“我当然希望。可终究是不可能的。”
林烬又循循善诱道:“怎么不可能?只要你说,陪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元岁笑道:“你是谁?林烬可不会说这种话。他要是知道我为了他宁愿留在一个虚假的幻境里,才会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吧。”
她走向他,用手戳了戳根本摸不到实体的幻影:“前些日子,我的脑子一直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看到你这个冒牌货,我才终于明白,林烬是不可能回来了。他希望的,绝对是要我活出个人样来。”
幻影在法阵的压制下,也逐渐消失成粉末,在她眼前化为泡影。
元岁看着林烬的脸变得面目全非然后消失,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一次,真的要再见了,林烬。”
于是面前又一次变成了客栈的模样。
元岁还没回过神来,便看见自己依然保持着下坠的姿势,顺着楼梯一路滚下去,直到滚到最后一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涂脂抹粉的脸。
是那天看到的老板娘。今日,她没有做一点遮盖,妖气浓郁,是陈旧的木头香味,也就是,棺材的味道。
“老板娘,或者说,馆芸姑娘,您今晚还替人办喜事吗?”贺元岁迅速爬起来,她话虽这样说,却四处搜寻着连绝盈的身影,耍嘴皮子也就罢了,若是单打独斗,她未必是面前这位的对手。
馆芸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悠悠开口道:“没想到,面对这段最痛苦的回忆,你居然宁愿选择清醒的现实,而不是留在我的极乐幻境中。”
元岁笑眯眯道:“极乐幻境?这名字可真是讽刺。假的真不了,没办法,留在幻境中,怕不就给您做了肥料。”
馆芸冷哼一声:“你以为你逃的出去吗?”说罢,她右手向元岁掐来,左手施展开,一条鲜红的蠕虫缓缓爬过,顺着她的手爬到了元岁的胳膊上。
“这就是你对穆司珏他们下的咒术?”元岁好奇道,“这东西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
她虚晃一招,却反手一掌打在馆芸胸口,虫子随着巨大的冲击被甩出去,但她自己也摔倒在地。
馆芸似乎对她的攻势毫不在意:“哦,这是青要派的剑云掌?我倒是第一次看到把这套掌法打得这么软绵绵的,姑娘的功夫可太差了,怎么配做捉妖师呢?”
元岁看着鲜红的虫子摔得稀巴烂,却依然一拱一拱,流出血来在地上画出一个鸟的图案,这和穆司珏身上的那个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清楚。
元岁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这个图案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是凤画门供奉的那位“菩萨”——青凤大人!
寒枝会觉得眼熟,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处。
一来对于凤画门,他们知之甚少,只是在书上有过了解。二来,在这件事里,谁能想到妖怪会和凤画门勾结起来。
想想穆司珏的尸体,皮开肉绽,血肉横飞,这么恶心的惨状,如今想来,果然是凤画门的手笔。
元岁挣扎着爬起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您这种妖怪,居然还要借用凤画门的邪术,道行这么浅,怎么配做妖怪呢?”
馆芸表情依然十分平淡,甚至看出了些憧憬:“邪术?能助我达成心愿的,就不是邪术。”
她走向贺元岁,手中多了成千上万只蠕虫,密密麻麻,迅速向元岁爬过来。
突然,一道火光从边上飞来,在地上形成一层巨大的火圈,虫子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不一会儿就化为灰烬。
“老板娘,这么多虫子对付她一个,太欺负人了吧?还是让我烧一烧为好。”秦怀璧拿着一张符从边上走出来,火光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了。他看着一地狼藉,颇为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身后的简寒枝则蹲下身捡了几块虫子的残骸,放进了自己的药包里,又恭恭敬敬地朝馆芸行了个礼表示感谢。
馆芸不可置信道:“你们为什么没有被我的极乐幻境困住?不可能的,除非你们……”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诧异:“你们两个居然没有最痛苦的记忆?”
秦怀璧十分不屑道:“那是什么好玩意吗?我们为什么要有?”
凡人皆有贪嗔痴恨,才会流泪,才会痛苦,才会有遗憾和不甘。馆芸的极乐幻境皆是从最痛苦的记忆蔓延出来,意图把人的神识困在其中,无法自拔。她便由此来吸干他们的精气。
眼前的这两个人,心中却没有痛苦的记忆。
元岁心中也有些惊讶。
按道理说,秦怀璧从小流落街头,后来又被逐出师门,连自己自立门户也要看四大门派的脸色,空有一身本领却被抹黑得不轻。即使他有再大的欲望,再大的怨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枝活的也不轻松,她是被捡回存月谷的孤儿,从小到大常常受到师姐的责骂,师父更是不喜她老实的性格而愈发不重视她。
但他们两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上天不公。真是不知道是心胸广阔,还是脑子不好使。
说话间,秦怀璧已拔剑和馆芸缠斗了起来。馆芸看不穿他自创的招式,几招过后便落了下风。
秦怀璧这才松一口气,四处张望道:“连绝盈呢?他不会被困在幻境里了吧?小贺,你快去找他!若是他被困住了,直接闯进去把他带出来!”
贺元岁本就有这个打算,却放心不下道:“那你这儿……怎么办?”
突然,她想起母亲曾经用过的,神峰派的法术里好像有一招叫“双镜”,取自镜面的反射之意。使出此招时,若是对手灵力不高,受到的任何攻击都会反弹到对手自己身上,是防御的最佳手段。
“那我先去找连绝盈,你还记得双镜吗?”贺元岁想到,若是在馆芸催动极乐幻境之时,秦怀璧使出双镜,那也许就会让馆芸陷入她最痛苦的回忆之中。
不失为一个拖延的好办法。
秦怀璧许久不练神峰派的法术,手已生疏。贺元岁这一问却让他顿时想到了什么。
元岁见他已了然,撒腿就向边上跑去。她拼尽全力画出一个极大的法阵,果然撕开了幻境的口子。接着,她闭上眼睛跳了进去。
睁开眼,已是白茫茫大雪纷飞。
她进入了连绝盈的极乐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