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羡名(四)
四个锤子兔2020-03-14 21:344,736

  小棺材在温家棺材铺的角落里躺了整整二十年。

  原本,它只是一大块木头。温家老爷爷把它劈开又拼凑,搭了个大致的棺材模样出来,便病倒在床,连刻刀都拿不起来了。

  后来,老爷爷的儿子当了棺材铺的掌柜,他看了这棺材一眼,又摸了摸,最后摇了摇头,说了句“这木头潮了,不能用了”,便把它塞进了杂物间的一角。

  温家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降生到世上。日子一天天过去,镇上的人越来越富,温家人却越来越穷。日子过得好了,人们活得就长,活得长了,棺材铺的生意就日渐冷清。温家流年不利,又卖房,又卖地,第五个女儿如霜,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不得不在它这口棺材边上搭了个床。温掌柜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附庸风雅,给孩子们取的名字都极为拗口,什么探雪逐月,什么慕风如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识字似的。

  温如霜随了她娘的长相和她爹的脾气,是个小美人,更是个怪人,她只喜欢两样东西,做棺材和看书。她爱书成痴手不释卷,买不起书,便去借,去抄,去捡别人不要了的,靠在棺材旁看书识字,一看就是一整天,还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靠在棺材上念念有词。大哥二哥讥笑道,我们如霜若是个男人,以后怕是要做状元。她听了,暗暗对着棺材道:“是啊,为什么只有男子才能做状元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棺材机缘巧合之下吸收了天地的灵气,有了意识和喜怒哀乐,成了一只小妖怪,它从此便受宠若惊,日日感谢上天。殊不知在这世上,七情六欲也是最害人的东西,为了斩断情丝,恨不得遁入空门的在这世上大有人在。

  虽然这只妖怪灵力低微,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它觉得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就这样陪着这个小丫头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变老,待她百年之后,装进它这口棺材,一起埋进土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小棺材爱听如霜读书,每个字都说的脆生生清凌凌。它也爱跟着她的声音,在心里默念,一字一句地跟着,虽然它记性不好,如霜一遍就会背的东西,它隔了好久,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霜拿着书卷开口念道。

  小棺材在心里跟着她读,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小棺材还没意识到什么,如霜却听到了这个屋子里的第二个声音。

  细细嫩嫩,像小孩的声音透过竹竿被压扁了似的。

  她惊讶地看向棺材道:“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小棺材回过神来,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开口说话。它一蹦三尺高,才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动了。

  棺材激动得一塌糊涂,感谢上天把这好生之德给了它。看来,只要它继续修炼,总有一天,可以修成人形。

  如霜捂住了嘴:“你是妖怪?”

  它急忙向如霜解释道:“我不会害人的,我只想留在这里陪你玩,别找捉妖师来捉我!”

  如霜很快定下神来,她只有十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又爱玩的年纪,有个与众不同的“人”来陪她玩,是多么新奇又有意思的事啊。她笑眯眯地摸了摸小棺材道:“那可太好了,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听到“朋友”二字,小棺材感觉自己脸红了。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朋友二字,真是比棺材和主人的关系亲切多了。虽然它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哪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温如霜故作深沉地思索道,“总不能叫你小棺材吧,这个词在我们的话里是骂人的。”

  “有了!”她提议道,“我今日学了个新词,叫芸芸众生。你也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份子,就叫你阿芸,好不好?”

  小棺材开心道:“好啊,我就叫阿芸!”

  从此,如霜和阿芸,或许成了这世上最奇怪的一对朋友。

  如霜喜欢把每天发生的事,遇见的人,都告诉阿芸。如霜喜欢和阿芸一起看书,最喜欢的是一边看话本,一边说里面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比如书生太迂腐,比如狐妖太执着,比如贵妃太命苦,比如帝王太薄情。如霜喜欢在半夜偷偷把阿芸扛到院子里,一边晒着月亮,一边小声地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阿芸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变成人之后要做什么事。

  它想拉着如霜一起去逛她所说的热闹的庙会,想和她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想吃她说的各式各样的吃食。

  如霜十四岁那天,阿芸终于可以幻化出人形了。

  但最大的问题接踵而至。

  “我是该变成男人?还是该变成女人?”阿芸十分困扰地在屋里踱步,棺材板和地板碰撞的咚咚声震天响。

  如霜笑着说:“这自然是要随你自己的心意了。”

  “虽说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女子,男子是不是要更好些?”阿芸试探道,虽然它心中想变成的是女子,但按照书中约定俗成的话来看,似乎男子更强大,更有力量。这样,它就能更好地保护她了。

  如霜睁着圆圆的眼睛道:“男女之间同世间万物一样,皆是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况且,你幻化成人,是想过人的日子,是为了你自己,不是吗?”

  阿芸道:“我是想过人的日子,可我也想一直陪着你。”

  如霜道:“不管你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可以陪着我啊。我还觉得,女子更好些呢。我都想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开一家书屋,或者一家客栈,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好不好?”

  阿芸用力地点点头,两块棺材板左摇右晃:“你说的对,我相信总有一天,女子也可以做掌柜,做老板,做状元。”

  “是啊,前几日我见了几个捉妖师,她们的招式可威风了……”如霜刚陷入对前几日见到的女侠的惊羡之中,却想起面前的是个棺材妖,自己刚刚这样称赞捉妖师,岂不是冒犯了她。日子久了,她都习惯阿芸,丝毫不觉得它棺材的形态有何不妥。

  阿芸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它只顾着自己凝神屏气,把全身的灵气归于心口一处,不多时便幻化出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如霜又惊又喜,她把刚准备好的蓝裙递过去道:“这是我的旧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我们上街去,我给你买条新的……”

  阿芸往边上的水盆里一瞅,看见自己的倒影竟是张小鼻子小眼,毫不起眼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矮矮胖胖的身子,像个不容易摔倒的瓦罐。

  她沮丧地垂下了头,本来是个宽宽的棺材,化成人形也成不了窈窕淑女。尤其是站在婷婷袅袅的温如霜面前,便更显得平平无奇了。

  “我好难看!”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如霜,我灵力太浅,只能变出这副皮囊。你还会和我一起玩吗?”

  温如霜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哭什么,你别忘了,你是棺材的时候我就和你一起玩,现在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况且你也说了,这只是一副皮囊而已。这些表面的东西,皆是虚妄。”她说的恳切极了,“你若是愿意,等以后道行更深些的时候,可以再变个漂亮的。别忘了,你可是妖怪啊。”

  你可是妖怪啊。

  阿芸这才止住了眼泪。原来,在如霜心里,妖怪不是个贬义词,更像是她对未知的向往。

  如霜就是这样,对谁都这样公平。

  变成人的日子自由舒畅,阿芸还给自己取了个大名,连名带姓,馆芸。唯一不足的就是要在温家人发现棺材不见之前马上变回去,好在她是口不能用的废棺,之前也只是让温如霜练练手罢了,即使不见了,也很少有人会注意。

  温如霜十五岁那年,至诚书院的新任院长思想开化,允许女子入学读书,有教无类,来者不拒。来的女子中,真正想读书的不多,有些更是奔着找一个将来的状元郎探花郎做夫君去的。

  温如霜与她们都不一样,她想自己做状元郎。

  但这世上还没有让女子科考的先例。她便只能稍稍降低了目标,做个女学究,女夫子。但与那些被聘请到闺阁教小女儿家识字弹琴的女夫子又不同,她想做书院的女夫子。

  馆芸耳濡目染了将近十年,觉得读书识字也确实很有意思,便也入了书院。但她只愿意与温如霜亲近,见着其他人,她便沉默着走开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们身上有股暗暗的浊气,不如温如霜透亮。

  如霜如霜,人如其名,像清霜一样干净,说话做事从不虚伪,潇潇洒洒,又通情达理,懂得顾全别人的感受。馆芸觉得,世人之中恶人多,圣人少,像温如霜这样的,少之又少。

  但如霜遇到的恶人太多了。

  书院里坐在她旁边的穆司珏,似乎生性厌恶女子出来抛头露面,认为女子难当大任,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每每如霜的文章被称赞的多些,或是小测成绩胜过了他,他便夹枪带棒,与他人交谈时常常流露出“夫子们只不过看她长得好些,会说话些”的语气,恨不得全天下都觉得温如霜是靠着撒娇讨巧博得欢心,而不是自己技不如人。明明知道女子不能考取功名,他却没来由的害怕,仿佛温如霜会抢夺他的东西。他一边鄙夷,一边不甘,常常同她吵的不可开交。

  名叫郑亭亭的女子却是另一个极端。她没来由地喜欢模仿温如霜,温如霜看什么书,她第二天便也看什么书;温如霜说了什么话,从此之后她便也喜欢把这句话原模原样地到处说;温如霜穿了什么衣服,她便也专门挑这个颜色的穿。一个家底殷实的小姐,不知为何要和一个棺材铺的丫头穿着一模一样。原本只当她是崇拜,后来才知道,她想取而代之。

  胭脂铺的周雁是如霜最好的朋友之一,小事上处处听如霜的话,大事上却不敢站出来维护她,只是躲到人群中不敢说话。

  馆芸很不喜欢这些人,但当时的她也以为,这些不过是小事。她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陪在如霜身边,一直听她念诗读书。

  直到孙家大少爷的出现,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会有恶人把别人的嘴堵住,用最虚假的言语来掩盖真相。

  孙少爷说他喜欢如霜,想娶她进门,过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小棺材从小看了不少话本,世间男子自以为是的不在少数,但像面前这位一般无耻的怕是绝无仅有。喜欢她,却根本不想了解她的抱负,只以为把她娶进门做官家太太,每日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似的堆积上去,便是对她好了。每日甜言蜜语风花雪月,还动不动自残明志,发誓对她矢志不渝,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痛哭流涕。

  如霜拒绝他,便说欲擒故纵。如霜厌恶他,便说少女矜持。如霜的声音太小,压不住由权势和钱财堆积起来的鼓乐喧天。总之,这样声势浩大闹上一场之后,书院的所有人由原本的半信半疑,到后来,大部分人都觉得如霜和他郎有情妾有意,是跨越了门第和身世的传奇故事,看戏的人陷入狂热,殊不知戏台上的人已手足无措,仿佛坠入深渊一般,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拉她一把,周围的人,他们都站在高高的地方,用期待的目光观望着,希望能亲眼见证一场梁祝化蝶。

  馆芸此时才恨自己是个小妖怪,没有那样强大的法术,让所有人见到事实的真相。如霜怎么可能喜欢那个男人呢?她最讨厌的就是偏激的人。

  她也讨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欺骗她的人。

  就比如另一对闹得沸沸扬扬的真蝴蝶,已经撕破脸的越倚云和白问渠。

  不过这又是另一件事了。故事源于她发现了白问渠是前朝罪臣的唯一孙子,隐姓埋名于此,只为家族翻案做准备。

  如霜坐在屋顶上,若有所思道:“我真是不喜欢白问渠这样。他为什么就不能和越倚云说实话呢?”

  馆芸叹口气道:“毕竟越倚云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江湖,白问渠必须要报家仇,自然不可能给她这样的日子。况且朝堂之上如此凶险,若是不能翻案,他连命都能搭进去。”

  “那他干脆就别招惹她啊。”温如霜双手托腮,“这样把所有事情都招揽到自己身上,自己做了成全她的大圣人大好人,让越倚云永远蒙在鼓里,真是不公平。他要报仇,她难道会拦着他吗?”

  “要不,我把这事告诉越倚云吧?”她慌忙起身,却被馆芸拉了回来。

  “哎哎哎,你不是说你答应白问渠保守秘密的吗?”馆芸神色为难,“虽说这事确实对越倚云不公平了些,但既然是白问渠自己的选择,你也就别去掺和了。未来是飞黄腾达也好,牢狱之灾也好,都是他亲手放弃了和越倚云一起的日子。”

  如霜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我只是觉得,两个人相爱,首先要的就是坦诚。朋友之间都要坦诚,就像你我之间无话不说,更何况情人之间呢?我不喜欢不明不白的东西。”

  但后来,温如霜就是死的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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