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岁呆呆坐在饭桌旁，不夹菜不吃饭，就连筷子掉在地上也没反应过来。
寒枝轻轻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元岁，你怎么不吃？这家客栈的水煮鱼做的可好吃了。哎，你是不是嫌辣啊？”
秦怀璧在一旁啧啧称奇：“平常连头牛都吃得下，现在这么多好吃的摆在面前动都没动。提醒你，我八百年才请一次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贺元岁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用手指了指楼上禁闭的房门：“一会儿我要和连绝盈谈谈，我真的很担心他。”
简寒枝疑惑道：“连少侠？他不是挺好的吗？”
元岁道：“活死人为我们而牺牲的场面太令人震撼了。我怕连绝盈又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思来想去，最好还是和他谈谈。”
“不会啊，我看连少侠最近没有不开心的样子”，简寒枝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数，“这几天他做了好多好多事。先是马不停蹄写了十几封有关凤画门，辛瑶和邪术的密函告知所有门派，现在估计江湖上都知道凤画门人多势众，来势汹汹，要做好应对的准备了。然后又去衙门帮助白大人做周姑娘的口供，为当年穆司珏蓄意杀害温如霜一事在所有百姓面前翻案，后来还帮了一个迷路的老奶奶，一个被拐走的小孩子，一个差点被亲爹卖进青楼的小姑娘。哦对，今早我把做好的花颜露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挺开心的，还对我笑了呢……”
“花颜露是什么？”元岁不解。
“那个啊，是我们存月谷的独门秘方，用来修复容颜的，可以使人的容貌更加精神焕发。他的脸上受了伤，又被雨水一泡，有可能会留疤。我就想着做一瓶送给他。”简寒枝还没说完，就听见秦怀璧抢着说道：“你那儿还有没有，也给我点呗？”
“可是秦大哥你的脸已经够好的了啊，根本用不着花颜露。”简寒枝这话听上去十分溜须拍马，但配上她诚挚无比的表情只会让人心生欢喜。
秦怀璧故作谦逊一笑，但又想起正事，正色道：“寒枝，你看到的只是表象。连绝盈这种人，是不可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即使心中有巨石千钧，也不会对别人耷拉个脸。这是他们高门弟子的所谓风度，反正我是理解不了。就因为一群根本救不了的人，把自己憋成这样，一夜夜的睡不着，真不至于。”
“根本救不了？”贺元岁思索道，“其实我觉得一开始还是能救他们的，至少不会让他们灰飞烟灭。但我又想不明白，当时究竟我们哪一步走错了。”
“哎呀，”秦怀璧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小贺，你现在想事情的方式怎么越来越像连绝盈了。这就是个死局，不管谁来处置都会变成这种结局的，必然的死局，你和他谁都没有做错。”
简寒枝补充道：“元岁，这一次我同意秦大哥的说法。想救人是因为你们心地善良，心地善良固然是好事，但这次的局面实在太难了。无论如何都化解不了。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活死人做出的牺牲，那就继续查有关凤画门的事吧，早日摸清敌人在哪儿，也是早日为他们报仇。”
真的化解不了吗？
秦怀璧见贺元岁仍没有反应过来，用手蘸水在桌上画了个棋盘：“你看，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你和连绝盈一唱一和，一会儿挟持周雁，一会儿装作中招，你们这出戏的目的是活捉辛瑶，逼她说出邪教内幕。对吧？”
贺元岁点头道：“嗯。”
秦怀璧又说道：“辛瑶当时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逃。”
元岁默认：“没错。”
秦怀璧又用手在桌上点了几下：“但她似乎选任何一条路都无所谓。想死，她直接往剑刃上撞。想逃，她那只黑狐狸愿意把命豁出去帮助她逃跑。哪条路她都走得通，根本不可能随着你们的心意来。”
“那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放了她呢？”贺元岁又问道，“是不是可以把活死人暂时救下来？”
秦怀璧道：“没有用的。活死人从被他们控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是灰飞烟灭的结局。按照辛瑶的手段，放了她之后，她必定是想把我们全杀死的，假设杀死之后，你觉得她会放过那些活死人吗？还不是拿他们来杀人，等到实在不能用的那天，绝对会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但是，在所有活死人都灰飞烟灭后，她为什么没有对我们动手？”
贺元岁恍然大悟：“雨，是那场雨！”
“没错，难道真的是运气好才让我们没有被烧死？普通的雨怎么可能浇灭狐火？辛瑶一定是看出了是谁带来了这场雨，和某个人一起走了。这个人他一直在幕后操纵着，控制着一切，现在看来，他暂时还不想让我们死。我们如今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连他的边都摸不着，更不用说在他的眼皮底子脱身又救人了。敌在暗，我们在明，哪怕换成其他人来，面对这根本看不清的深渊，也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秦怀璧停顿了一下，眼眶也红了，“这件事里唯一的变数，恐怕就是活死人们为了不攻击我们，居然冲破了控制，跳入了火海。”
贺元岁看着简寒枝拿出手帕递过去，翻了个白眼道：“你还说我们呢，说了半天，你自己其实也很内疚吧。”
秦怀璧扭过头去：“心里知道救不了，和亲眼看到确确实实救不了，是两码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总归有些难受的。一会儿你去跟连绝盈说说，就说这件事不是他的错，就算有错，也是我们几个平摊。是，他们长天派是厉害，是万人之上，但也不代表他连绝盈肩上的担子就和救世主似的，这世上受苦的人那么多，他救的过来吗？而且，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啊。我学会了凤画门的幻境之术，寒枝知道了怎么医治中咒的人。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也就有了经验了。”
寒枝也宽慰道：“像我这种医术平平的人都能治好凤画门的诅咒，可见也没有太凶险。敌人虽然神秘，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啊。”
贺元岁突然想起什么：“秦怀璧，你练成了凤画门的幻境术，又学会了将独木春反其道而行之，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毕竟凤画门邪术会扰人心志，当时拿起黎破岩的刀时那种痛苦与折磨，至今都留在她脑海里，永远无法散去。
秦怀璧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怎么可能有变化！我是谁，未来崇吾教的开山祖师！怎么可能会受魔教的影响。”
贺元岁道：“你自己还是当心着点。别到时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是这么说，但当她敲开连绝盈的房门，看见他脸上的伤口只剩下一点点疤，残留在眼角像一颗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连绝盈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满是困惑：“怎么了？”
元岁愣愣道：“没事，没想到寒枝做的花颜露这么有效。你的伤口都快看不见了。”
他摸了一下眼睛下面：“是啊，寒枝姑娘的医术越来越好了。值得开心。”
贺元岁也微笑一下。但她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林烬，连绝盈眼睛下面有了痣，看着越来越像林烬了。还有那时他装作中招骗辛瑶入局时的轻狂又得意的笑声，一模一样。不行，她不能这么下去了，在极乐幻境里，她就已经做出决定，不能再把连绝盈当作林烬的替身，这对谁都不公平。
可这张脸如此鲜活地出现在她面前，怎么能叫她不心神恍惚？
连绝盈的话语扯回她的思绪：“怎么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元岁甩了甩头，把那些不该有的杂念全都抛开：“我是想问你，长天知道凤画门和辛瑶的事了吗？”
连绝盈沉吟道：“昨日父亲和哥哥都给我发了密函，他们说如今整个江湖都知晓了此事，四大门派也开始发追缉令，描述了凤画门法术的特点，但凡察觉身边有人是邪教教徒的，供出可得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太多了吧？”贺元岁转念一想，“不过也好，举报一直都是有效的方式。再加上重金悬赏，多的是贫苦游侠想拿这钱。那我们怎么办？还是按照原路线？”
他们原来的路线，是经过弱里，蔓渠和侯城，找到简寒枝当时供出的修炼邪术的姚县知府段景，从他那里旁敲侧击，找出凤画门的线索。那家伙会独木春，必然是凤画门教徒无疑了。但如今他们才过了弱里，就遇上了这事，知晓了凤画门背地里的规模比他们想象的大多了。现在各门派都拉起警戒线，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据我所知，段景目前还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况且，他也有可能像馆芸一样，是受了他人蛊惑。”连绝盈思索道，“父亲的意思，是希望我继续按这条路走。蔓渠有赤宣宗，侯城有雪仪楼。这两个门派一向与长天交好，我们路经他们时，也可以协助他们揪出当地的邪教徒。明日便可以出发。”
贺元岁点头道：“既然如此，今晚，陪我到街上逛逛吧？前几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心乱的很，想在出发去蔓渠山之前散散心。”
连绝盈温声道：“当然可以。不过，我以为你是来开导我的。”
元岁承认：“是，我本来是挺担心你的。不过，看到你心中已然有了明确的主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其实她一点也没放心，拉连绝盈上街是为了让他散心。
化内疚为力量，可能化出来的全是内伤。他这种天下第一号的好人，还是要暗中慢慢替他疗伤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