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破岩在看到来人后似乎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道:“原来,是连二少侠。”
密室中的贺元岁十分困惑。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况,所以不明白黎破岩这种下意识就戴上伪善面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再惊讶也应该笑着反应过来叫一声绝盈贤侄,他为什么会愣神这么久,莫非是连绝盈长相怪异,在黑暗中把他吓着了?
连绝盈道:“黎掌门,你刚刚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你们?”在看到羊肠小道尽头出现的十几个长天派弟子后,黎破岩虚伪的笑脸土崩瓦解。他以为的临时起意其实是精心设计,他以为的露出马脚其实是抛给他进入陷阱的绳索。
贺元岁的每一环都在赌,她赌黎破岩会在今晚对她出手,她赌秦怀璧会把精心制作的法宝卖给她,她赌只要看了她的信,连绝盈就会来帮她。没有一件事是她完全肯定的。
但她运气很好,每一环都赌赢了。
“黎掌门,看不出来啊,这么丧心病狂。”为首的长天弟子赵蕴形摸了摸自己宝剑上的那块玉,打了个哈欠冲着连绝盈道:“连师兄,要不直接打吧?打完了我们就把这只老猪狗捆一捆押到大殿上,正好江湖上那么多门派的前辈和弟子都在,都让他们看看平时清高孤傲的求如派掌门的嘴脸。”
“打。”连绝盈并不迟疑。
话音刚落,长天弟子就已摆出剑阵,剑锋精芒意图将黎破岩团团围住。连绝盈出招极快身体凌空,将黎破岩逼到密室角落,二人兵刃相接发出巨大声响。
黎破岩虽是接下了招,却没有还手,这时候重新戴上虚伪的笑脸;“好好的,打什么呢。你们想要说法,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他弯下身子,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宝刀兼善放到地上,接着将双手递到连绝盈面前,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你们还小,所以不明白我的道理,我很理解。但我相信,各大派掌门都会明白我的。”他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仿佛在遥望一个即将由他亲手创造的美好将来,“原本我还想缓一缓,等我剿灭更多妖魔了再和他们说我的计划,但既然你们都不懂,我只能现在就和他们说了。我们可以把一群下等的乞丐放到一个地方,他们这种人活着也只是浪费。一座山,一座岛,都可以。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让他们生下健康的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们用其中的一部分来炼刀和剑,让另一部分继续生儿育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真是美妙。凤画门真是被误解了多年,用活人炼武器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威力无比,他们才是真正的智者。”
贺元岁此时反而松了口气,她原本还隐隐担心他会对长天弟子动手。也是,黎破岩这么爱划分三六九等的人,长天弟子大多家世好武功又高,在他眼里应该是上等人,上等人就该被供起来听他说教,怎么能杀掉呢。
原本以为黎破岩杀人的时候是心虚的,没想到他真的以为自己的话是天理箴言,还想推广得人人皆知。她就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黎破岩杀人如麻别人肯定不信,才特地找来了名声地位几乎完美的连绝盈来帮她作证。搞了半天黎破岩早被自己那一套三六九等的说法绕晕,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一番话说出去,江湖中人不杀他才有鬼了。
有的人书读得多但不会思考,绕来绕去能把自己绕晕过去,所以说,不要盲目迷信邪教。
“凤画门用来炼刀的法术,你是怎么得到的?”连绝盈懒得听他噼里啪啦胡扯,只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
“是青凤大人赏赐给我的!”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密室中的贺元岁,都倒出一口凉气,不为其他,就为求如派的弟子委屈,他们的掌门不仅是个疯子,脑子也不太好,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们了。把黎破岩送过去让存月谷的弟子看看,医女们都会摇头说没救了。
凤画门作为邪教,几百年前虽被讨伐诛灭,但民间仍有信徒。传说中凤画门供奉的菩萨名叫青凤大人,是一只通体黑青面容可怖能够喷火的凤。只要信徒日日供奉,青凤大人便会现世,传授凤画门的武功法术。这在江湖中早已是笑话,因为几百年来也没有人真正召唤出所谓的青凤大人。如今听黎破岩一本正经情绪激动地讲出来,反而显得更加讽刺了。
“别的话,到大殿上再说吧。”连绝盈给黎破岩手脚上套上厚重的玄铁锁链,后者仍在为这些小辈不可能理解他的宏图大志而痛惜。这原本是专门捆妖怪的,如今比起来,妖怪的心肠可能都比这个疯子要好。
“贺姑娘,你也出来吧,没事了。”连绝盈按下了墙上的机关,把剑收入剑鞘。
贺元岁抬头看到的,是一袭青衣,是如墨的黑发被整齐地用发冠绾到脑后,是在剑柄的白玉映衬之下清俊干净的一张脸,眼神坚定,眸色很黑,和颜悦色地看着她,用很温和的语气对她说话。
好熟悉的一张脸。
怪不得黎破岩刚刚都愣住了,这么像的脸,又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谁能不恍惚呢。
林烬,是你?你终于来给我开门了。你知不知道,我躲在里面真的很害怕。
贺元岁木木地从小密室里走出来,胸口被堵住的那一块突然崩塌,她看着连绝盈的脸,那么像他,却又不是他。她猛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幸好长天弟子押送黎破岩出了密室,不然定会驻足观看这一奇景。
连绝盈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刚刚与黎破岩交涉时,她胆大又镇定,先前写信给他求他帮忙时,也看得出有勇有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信面前这个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哽咽回去,眼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把脸哭花了的人就是贺元岁。
其实还是害怕的吧。连绝盈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蹲下身温声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贺元岁胡乱地点点头,跟着他一同站起来,秦怀璧的符纸却在这时从袖口掉了出来。
连绝盈看着符纸,疑惑地捡了起来:“这手笔,不像你们青要派的吧。”
贺元岁的哭声戛然而止。
连绝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看这图案,你是想把这儿炸了?”
贺元岁抽搭了两下,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秦怀璧当初只是说了几句长天不好就和连绝盈结下了仇,她这回是要炸了如清洞,还不得被记仇记到死?
“这个,你来了,我就不用炸了呀。”贺元岁打着哈哈道,“备用计划,备用计划。”
“我不来,你就打算和黎破岩在这里同归于尽?”他看着贺元岁刚刚还在哀嚎,现在却破涕为笑,心中开始怀疑这个阴晴不定的姑娘嘴里有没有真话。
“成大事者,自然是要做出一番牺牲了。”
“方法有很多种,何必要玉石俱焚呢?”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相信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站在我现在的立场上,”贺元岁故作深沉道,“你也会选玉石俱焚的。”
“也许吧。”连绝盈话音刚落,就将一段铁链绕在了贺元岁手腕上。
“但现在我不会看着有人死在我面前的。所以这段时间,请贺姑娘跟我一起走。关于炸如清洞的事,之后我也会禀告家父和令尊,再对你进行处罚。”
“我不死,我不会死的,我向你保证绝对不寻死,连少侠,你就别绑着我了,而且这洞我不是没炸吗,就别告诉我爹了,还要惊动连掌门他老人家,多不好意思啊。我是个弱女子,就别拿铁锁绑了……诶这怎么解不开啊,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有这个本事当什么捉妖师,去当捕快多好,犯人绝对跑不了。”贺元岁一路絮絮叨叨,跟在连绝盈身后,被他拖着长长的铁链子,还不忘拿上来时带的篮子。
“能在这儿烧点纸钱吗?”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连绝盈这时却点头道:“烧吧。”
贺元岁便蹲下身把纸钱从篮子里倒出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连绝盈没有解开她手上的铁链,而是直接替她点了火,洞中便由一片漆黑变成一片光亮 ,不多时又变为一片漆黑。
贺元岁抚了抚地上的纸钱灰,笑道:“林烬,你可以安心了,黎破岩会受到惩罚的。还有你们大家,别听他胡说,你们不是下等人。如果真有上等下等之分,也是他那种心术不正的人是下等人。你们都没有错。”
“这些纸钱,不仅仅是给你那位师兄的吧。”连绝盈道。
“是啊,还有那晚在这里被黎破岩拿来炼刀的平民百姓,他们死的很惨,也真的很无辜。”贺元岁突然想到什么,“你认识我的林师兄吗?”
“不认识。贺姑娘何出此言?”
“哦,只是连少侠你这么一个端方得体的人,居然会同意我在这里烧纸钱,有些惊讶。”
“密室里至少只有石头,没有花花草草。到外面烧我怕你把整个山头都烧掉。”连绝盈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无奈,接着把贺元岁的符纸收到了自己身上的一个锦囊袋中。
“毕竟,你是敢拿秦怀璧做的东西炸山洞的人,我不得不防。”
贺元岁苦笑了两声道:“连少侠好眼力,不过此事与秦怀璧无关,他只是将符纸卖给了我,其余的事他一概不知。”
连绝盈点了点头,拖着铁链又向前走去。贺元岁一个踉跄,又不得不安慰自己,看在这张脸的份上,算了,算了。
大殿之外。
“什么?你拿我的符去炸长天派?”偷进长天厨房被当场抓获的秦怀璧此时早已顾不上自己,“我都只敢偷他们一只烧鸡,你倒好,直接就用上劈山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连绝盈轻咳了一声。
秦怀璧看向连绝盈立马摆了摆手道:“今天我不跟你打,我还要谢谢你把她给我带下来了。贺元岁你听好,从今以后我做的东西,你连一片叶子都别想拿到。你不要说出十五两,就是五十两我也不卖,以后我就当不认识你,我们两个割袍断义,一刀两断!”
贺元岁委屈道:“我这不是没用上吗,而且,也没把你供出来,是连绝盈他看出来的。”
秦怀璧出奇地愤怒:“你觉得我生气是因为你的事牵连到我了吗?我生气是因为我做法器是为了惩恶扬善,是为了让好人可以保护自己,不是为了杀死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真的因为我的符纸死在这里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任何法器了。你这是阻止了一颗除妖界新星的冉冉升起啊,你懂不懂?”
贺元岁受宠若惊道;“原来你把我当成朋友啊?”
秦怀璧反问:“难道你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贺元岁沉默了。
连绝盈又轻咳了一声。
秦怀璧白眼一翻,震惊道:“小贺,真有你的,怪不得敢拿我的符纸去同归于尽,搞了半天只把我当合作伙伴呢吧?只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对不对?”
贺元岁心虚道:“我真的没想到你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你少自作多情了,老子朋友遍天下,不缺你这一个。”秦怀璧无语道,“从现在开始我就当不认识你。”
连绝盈又咳嗽了一声。
秦怀璧道:“你咳嗽还没完了是吧?不就偷你们家一只烧鸡,至于吗?”他的火气很大,火壮怂人胆,以至于和连绝盈说话时都比平常响亮了不少。
连绝盈道:“偷东西的事,一会儿再处理。各大派掌门马上就要审黎破岩,围在这里的弟子越来越多,你们两个情绪也收敛一点,被当做有什么绯闻就不好了。”
果然,近处许多不同衣着的年轻男女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突然,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跛了右腿,面容瘦削,因为常年的病痛而脸色苍白,但他的语气却十分高兴。
“大表妹,怀璧,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