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破岩似乎很意外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以为她会像他之前杀的那些人临死前一样，痛骂混蛋，畜生，骂他迟早会有报应。
所以他反问：“你不明白什么？”
“很多东西我都不明白，比如，拿活人炼刀？您应该做过很多次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捉妖门派成千上万，只有遗臭万年的邪 教凤画门做过这种事。求如派美名远播，谁见了不说一句高风亮节。您平日里是清高的掌门，是江湖中人敬仰的大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是想凭着这把沾满人血的刀称霸天下吗？”贺元岁走到小路的尽头，十八个密室出现在她眼前。
眼前的一切真是熟悉。两年前林烬的死，又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身后的黎破岩并没有立刻对她出手，而是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以为我用活人炼刀是为了做天下第一吗？”
“难道不是吗？”
黎破岩道：“你知道吗，我的这把刀叫兼善。”
贺元岁不禁翻了个白眼。
“你一定觉得讽刺，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能叫兼善呢。但我这把刀，也斩杀了无数妖魔啊，无数百姓因为我而获得了平安。一小部分微不足道的人的死亡，可以换取一大部分乃至越来越多的人平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他的棋盘上，都是他的棋子。
贺元岁冷笑道：“没人让你选，什么兼善，什么微不足道的人命，都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人命可不是加加减减的算术题，你没有资格把少数人和多数人对立起来，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
黎破岩急切地说：“谁说不是算术题？我杀的人，都微小如尘埃一般，他们有的好吃懒做，有的贪财好色，他们终其一生最多也就种两亩地然后碌碌无为一辈子，读两本书然后名落孙山，子子孙孙皆是如此。哪里比得上我们剑斩妖魔？这种人，生来就是下等人，下等人就是我们的工具。”
“唉，我算是知道求如派这两年为什么越混越差，比不过长天和神峰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贺元岁摇了摇头，“在你心里，种地的是工具，读书读不出名堂的是工具，你就那么肯定自己是上等人？若是以后横空出世一位更厉害的除妖师，他一只手就能打败世间猛兽，再也不需要其他除妖师了，让你乖乖做他剑的祭品，你干不干？”
“那就等这位除妖师真的出现再说吧，”黎破岩的笑容愈发可怖，“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众生平等，所以我讨厌存月谷那副谁都要救的糊涂样子。废物凭什么和我平等？你那么恨我杀了你的那位师兄，即使让天下人选，我们当中只能活一个，你信不信，大家选的都会是我——为他们斩杀了无数妖魔的求如掌门，而不是那个就算活下去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的林……林什么来着？”
贺元岁道：“林烬。黎伯伯，我发现你真的特别喜欢在心里假设和选择。但现实就是，没有人让天下人选择只能活一个。你假设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自己杀人的理由罢了。”
她吹灭了灯，面前瞬间一片漆黑，又缓缓开口道： “你刚刚那么义正言辞，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就杀几个人吗，老子杀就杀了。没想到你还要说即使如果假设，左一个为更多的人，右一个他们都是下等人，一边杀人一边立正义的牌坊，拼命为自己开脱的样子真的挺好笑。其实你心里还是心虚的，对吧？”
黎破岩看着贺元岁吹灭了灯，笑道：“元岁，你不要以为山洞一片漆黑，我就杀不了你了。你和那个林烬真的很像，都是一副嘴上耍小聪明的样子。待会儿，我会让你死的时候哭的比他还惨。你要怨，还是怨你们当初运气太差撞上我炼刀，或者怨你今天傻乎乎地来祭奠他好了。”
运气差吗？真的很差。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第九间密室。她和林烬最后分别的地方。
她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最当中的那块砖，用力往下一按。
密室厚重的墙壁里又出现了一间更为狭小的密室，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大小，像一口棺材。
林烬那天说的所有话又像潮水一般涌来，每一滴水都拍打在她心上，把她的心凿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听说这间最大的密室是著名的工匠郑韶建造的，郑韶最喜欢的就是偷偷在大密室里凿一个小密室出来。我上次和他喝酒，喝美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你说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能有什么用呢？”
“元岁，他们已经发现有人了。我先出去应付他们，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声。”
“乖乖躲在这里，这块地方可能长天派的人都未必知道，所以黎破岩更不可能知道了，就听我的话，好不好？”
“我不会有事的，先跟他交涉一下。他难道就敢堂而皇之地在这里杀了我吗？你别怕，也别轻易从里面出来，一会儿我会来接你出来的，我给你开门。”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推门声。
林烬平时有几分傲气，却是个从不给她负担的人，所以他没有说为他报仇，没有说心中一直藏着的喜欢，没有说好好活下去，没有说不要忘了我。他只说不要出来，说话时还在颤抖，不知是在骗她还是骗自己。
刀锋插入喉咙的格格声，临死前凄惨的哭声……
贺元岁在这间小密室里关了一夜。她听林烬的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因为她怕忍不住就会嚎啕大哭。待到第二天，她如同行尸走肉地推开了门，走出去时，一切痕迹都已经消失了，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只有密室里那几只被驯化被锁起来的狼妖狐妖，它们还没有修炼成人形，也不会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木然地看着她。
从此她似乎忘了有这么一桩事。
比武大会还在进行？那就继续打喽。
林烬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报官吧。找了三五个月都没找到？那就继续找吧。
唯独面对黎破岩，她要表现出适当的害怕，适当的恨意，一点一点放出自己的把柄让他起疑。最后，选择一个关键的时机，将他碎尸万段。
哪怕自己，也万劫不复。
今晚真是天时地利的好机会，只是她还是希望来个人和。
她之前写了一封密信给那个人。如果他真如传闻中那么正直善良，他会不会真的根据信上所说的来帮她呢？
不过不来也没关系，计划中有两张王牌，她手里已经拿到一张了。她看着秦怀璧给的符，舍得一身剐，也要把黎破岩拉下马。
熟悉的脚步声又来了。黎破岩一间一间打开门，疯狂地寻找贺元岁的踪迹。
“元岁，你别跑了。就算你逃出去，你以为外面的人就会相信你的话？”
“我没有跑啊。”贺元岁悠悠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就真的滴水不漏了吗？”
话是这么说，她看着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果然不会有人来了，想想也是，单凭一封信，那位素昧平生的渔夫怎么可能就会来帮她捉鱼呢。
罢了，就这样吧，哪怕死后身负骂名她也不管了。她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她甘愿和黎破岩一起死，不单单是为林烬报仇，也为了以后能少一点黎破岩口中“下等人”的死亡。碌碌无为也好，平凡卑微也好，总是活下去才能看出来到底活的怎么样。杀了他们然后在心里强行为他们盖棺定论，真的太强盗太流氓了。
贺元岁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符，心中默默想了一遍秦怀璧教她的口诀和手势。环顾四周，这个山洞要是坍塌下来，里面的人插翅也难逃。就是可惜了这些被拴在这里的妖兽，陪着长天弟子练了这么多年的功，落得个给她和黎破岩陪葬的下场。
“秦怀璧，我就把宝全押在你这张符上了。”贺元岁自嘲地笑笑，“一定要把我们两个弄死啊，粉身碎骨的那种。别到时候没死，还给我砸瘫痪了。”
她看着那间小小的密室，突然委屈地说道：“林烬，你这个骗子，说了会接我出来的。”
她像两年前一样，躲进了那口棺材大小的密室，从里面把门关上。墙壁慢慢合上，仿佛合上岁月的开关，一切都在这里静止了。
“元岁，我看见你了。”黎破岩虚张声势地走进最大的密室，却发现空无一人。
贺元岁凝神定气，手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她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图案的第一笔。光是第一笔，身体就仿佛被控制了一般，突然滚烫又突然冰凉，感觉所有的力量都要从面前这张符纸上破壳而出，日月山川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劈山，引天地之力来劈山，秦怀璧，你真是个天才，单是一张小小的符咒就有这么大的力量，怪不得四大门派容不下你。说你品行不端是假，怕你撼动地位才是真吧。
黎破岩虽不明白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但也对暗室机关十分了解，便开始观察四周的墙壁。
“你还在躲什么？是想留下死前的信息吗？还是想发什么求救信号？没有人会看到的。”
“我看到了。”
他身后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贺元岁停下了画符的手。
谁说不可以有两张王牌，她的渔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