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小舟过来接了三人过去，顾思远背着手站在舟头，对身后的两个女儿道：“待会儿你们见到赵大人，要好生行礼，平日里练的那些个琴棋书画现下也该派上用场了！”
顾笙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忽然听见他这样说，反倒是稍稍放松了一些，心想这顾思远这番做派简直同卖女儿无异，只是他凭什么卖原主呢？他虽是她的父亲，却没养育过她一日。
三人从小舟上下来，上了湖心亭。
顾笙只觉心跳快到极致，手上的帕子也被她攥得皱了，她垂着头，微微蹲身，朝赵宁安一福，道：“见过赵大人。”
“咕噜咕噜”轮椅转动，易风推着赵宁安上前，那双绣金鲤鱼的黑色长靴子撞进她微微抬起的眼睛里，却骤然停下。
“不必多礼，”赵宁安略喑哑的声音传来。
顾笙在心里做了最后一丝挣扎，终于抬起头来，勾起一个得体的笑。她望着他，就隔了不到六尺远。他还是当年那模样，面色白得几乎透光，眉眼是紧促的，让人看一眼便觉着压迫。
她期待着：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虽然她只有三脚猫的功夫，招式就会两三个，但是她的速度已经比之前快多了，只要近身，趁他不备，她一定可以一刀毙命！虽然这样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赵宁安却没有再上前，就在离她们六尺远处，同顾思远寒暄着，然而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走近他。
于是她果然就忍不住迈出了步子，然而也才迈出一步，那头的易风便风一般转到了赵宁安面前，挡住了他，怒目看着顾笙，道：“顾大小姐，您想做什么？”
顾笙猛地抬起头来，冷了一瞬，扯住一个笑来，道：“我站着有些累，想过去坐一会儿，怎么了么？”
顾思远见这气氛，立马打圆场，拱手道：“大人千万莫误会，我这女儿常常膝盖疼，方才走了几步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说罢他又侧头瞪了顾笙一眼，道：“还不快退回去！”
那神色，简直比赵宁安生气时还要吓人，顾笙觉着，若是自己今日坏了他的事，一回府，这个所谓父亲就能将自己乱棍打死。
“是，小女知错了，”顾笙退了一步。心里却是明白了，赵宁安还不信任她们，不会走近她们六尺的范围中，再加上有易风保护，她若是现在动手，非但杀不了他，反而自己会有危险。
“无妨，”赵宁安一挥手，易风退下了，他这又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确实不该让两位小姐站着，坐着说罢。”
亭子里有雕麒麟和白虎的石桌石凳，初冬的天儿，上面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赭色裘垫，看起来很是暖和。顾思远这便领着几人坐过去。
赵宁安让他们先请，自己仍在栏杆处，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接受这两个女子，也不会接受顾思远的条件，所以方才压根没多注意两人，但因顾笙迈出的那一步，他却是觑了顾笙一眼。
顾笙恰好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很快又垂下眼去。
这一刻，赵宁安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难言的熟悉感。他回忆着他过往所见的那些女子，并没有一张脸同她相像。
是谁呢？他面带疑惑地望着顾笙。
她的走路的姿势，两肩微微张开，绝不会晃动，昂着头，似乎望着远方。记忆中有个身影渐渐与她重合，是她，是那个他再不敢想起的人，是叶笙。
“敢问顾大小姐名讳，”赵宁安突然问道，声音里竟夹杂了一丝颤抖。易风将他推到那石案处离石凳六尺远，他对面是顾思远，而他右前方便坐着顾笙。
所有人听见这一声，都惊着了，四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他。
“小女名顾笙，无字，”顾笙朝他微微颔首。
“顾笙，顾笙……叶笙……”赵宁安喃喃，声音微微发颤。
“小女的名犯了已逝尊夫人的讳，还望赵大人莫要见怪，”顾思远朝他拱手，歉意地笑着，还亲自拿起茶壶来为他斟了一杯茶。同在府中面对阖家女眷的神色全然不同，顾笙觉着顾思远这讨好的模样，心里冷笑，感觉他随时都能趴下来，做赵宁安的一条狗。
“无碍，无碍，”赵宁安望着顾笙，望了半晌，竟对接下来顾思远的话都只是随意敷衍，就连一旁的易风都察觉出异样，也望着顾笙。
易风是记得当初的那件事的，叶笙嫁过来第一日便要行刺赵宁安，被赵宁安所杀，随后放出消息说是被闯入府中的歹人杀害。他记得叶笙的面目，与眼前这个女子完全不同，所以她绝不会是当年的叶笙。
顾笙也看向赵宁安，他的目光太过摄人，让顾笙忍不住垂下头去。
“顾大小姐自小在顾府中长大的么？”赵宁安问。
“小女自小长在阳城的一间寺庙里……”顾笙回着他的话。
而那头的怜月，见他们二人一直说话，自己被冷落在一旁，心里颇不是滋味。此次来李氏便交代过让她万不要出风头，最好让那赵宁安看上顾笙，她自己也不想嫁给一个暴戾的残疾，自然同意，但是像现在这情形却是她万万没有想过的。
凭什么赵宁安要同她说话，冷着自己，便是不要，也是她怜月不要赵宁安，你赵宁安凭何看不上我？怜月想着，绝不能让她将自己的风头抢了去。
怜月这便站起身来，正要插话，旁边的顾思远却是首先站起来，拱手道：“大人，下官许久没来这桂园了，现下正想四处逛逛，便先过去了，您慢聊，若是她们两个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担待。”
顾思远见赵宁安对顾笙很有些兴趣，便识趣地自己告辞了。
赵宁安一摆手，道：“顾大人去罢，这桂花赏起来没意思，香气倒确实怡人。”
顾思远离去了，湖心亭只剩下两姐妹和赵宁安主仆二人。他仍离得顾笙六尺远，但是看她的眼神里却分明藏着笑意，顾笙看不出来，但是一直跟着赵宁安的易风却是轻易察觉出来了，那是自叶笙死后第一次见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