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庄后,疲惫的张泯决定泡一个热水澡,舒缓压力。这是一位心疗大师专门给他规划的方案。整个人泡在水中,让自己回到出生之前置身母体的状态,窒息的感觉会让所有的烦恼和痛苦消失于水中。
这个治疗规划确实有点效果,但是最近,他发现了一个更加有效的方法,只是他自己总是下意识地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方法。从前他听到有人提到植物疗愈,负离子人格时,他总是置之一笑,原来这世上真的的有负离子人格的人,也真的有疗愈植物的人。
浴缸里的水有点热,令人的皮肤酥麻发痒。张泯将自己受伤的胳膊悬垂在外,闭着眼睛。最后他还是猛地一头沉入水中。
随着水流灌入耳中,从前过往如过期影片,纷至沓来。
五岁的孩童,眉目疏朗,满面泪痕,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辛苦地忍住抽泣:“我想妈妈了,我要回家。”
中年女佣哄着他:“小少爷别哭了,阿姨给你折星星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妈妈。”
“妈妈去医院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少爷不哭了,不哭了,再哭阿姨会丢工作的,你就当是帮我好不好?”
孩子仰起脸正要哭泣,忽然像噎了一样地打住,吓得脸都变形了,直往女佣身后躲。
中等身材的男子走过来,四十多岁的年纪,阴沉沉的目光,冷冷地盯住他。
“我说过多少遍了?”男子开口,语气中满是怒气:“你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张泯。他住在自己家里,他要喜欢这个家,到处都是他喜欢的玩具,他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哭哭啼啼还想逃跑的话……我饶不了你。明白了吗?回答我!”
“我再问你一遍。”男子阴沉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小如蚊蚋,眼泪慢慢地积蓄,汪满了两只惊惶的眼眶:“小弛……”
“再说一遍!”凶狠的咆哮。
孩子压抑着哭腔:“张、张泯……”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许哭!”那个叫张敬中的男子大声地教训他:“我儿子张泯是要做大事的人。从今天开始你给我牢牢记住: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的弱点,知道吗?”
“哗!”张泯从浴缸中坐起,大口喘息。他围着浴巾走出浴缸,镜子上弥漫着雾气,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狠狠擦掉雾气,在他的背后,水珠在狰狞的疤痕上蜿蜒滚落。
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疏朗冷峻的面容,渐渐幻为八九岁的少年。
少年眉目间已隐含淡漠和冷酷,穿着一身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成银灰条纹西服,坐在书房中看书。
张敬中走进来,随口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眼都没抬:“张泯。”
“很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张敬中满意地点头,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再老成持重的孩童毕竟还是孩童,忍不住还是畏缩了一下,但在张敬中严厉的逼视下,还是颤抖着身体,脱下了西服,脱下衬衣,露出光滑稚嫩的瘦弱后背。
女佣端来一壶热茶,一路走,一路嘴唇和手都在颤抖。她望着张泯稚嫩的脸庞,到底还是不忍心,抬头乞求张敬中:“不,先生,我不敢……求你了。”
张敬中不理她,唤张泯:“小泯,过来。”
张泯听话地走到父亲面前。张敬中罕见地蹲下里,视线和儿子齐平。
张泯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对他微笑,那一刻,他差点以为父亲眼中的温柔疼惜是真的。
张敬中摸摸他的头发:“小泯,以后你就懂了,很多事,忍一忍,痛都是暂时的,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张泯尚且不懂父亲话中深意,只看到父亲目光中的温柔一收,凌厉地射向身后的女佣。
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似乎听到女佣牙齿咯咯咯相碰的声音,正要转身去瞧,后背钻心的疼痛抓住了他所有的感觉,他听到皮肉烫伤的滋滋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想伸手去摸,胳膊却被父亲死死地抓在手中,他唯一能够释放恐惧的就是放声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不是想去坐摩天轮吗?等好些了,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但前提是,现在别哭了。阿姨也不是存心的。”张敬中已经少见地耐心。
对父亲的恐惧压抑了后背的疼感,他咬着牙小声抽泣。女佣转过脸去,眼泪早就铺满了脸颊。
见他逐渐安静,张敬中将他转过身来,检查伤处。结果因为女佣关键时刻闭眼,张泯也无意间侧身,本该倒在左侧的热水倒在了右侧的背上。
张敬中很不满意,但张泯已警觉此事,再烫伤他另外一侧后背,怕是会挣扎逃避。事已如此,只能将就。
少年右背上的烫伤渐渐结痂蜕皮,慢慢变成了如今一大块狰狞的疤痕。四海集团的总裁张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渐渐模糊,仿佛镜子上的雾气都积聚到了他的眼底。
罗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等她能够开始思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吴爷爷的墓前。
她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不断闪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那些片段不断地闪回,不断地重叠。其实事实早就告诉她答案,可是她却选择视而不见:他丢失了童年的自己。
初见时,张泯就曾问她:小聪聪,到底是什么?是你提高价码的手段吗?
他虽然自大、冷酷、狂傲,但是他不善于说谎、欺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不记得 “小聪聪”藤,他不记得Betty婶婶,不记得葡萄园,甚至不记得吴爷爷……
罗溪想得脑壳发疼:“吴爷爷,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来看吴爷爷也不叫上我一起!”罗溪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陶伦一身运动裤连帽衫,不是他还会是谁?一双细长的眼中满是担忧,还假装责备她:“一声不吭就从医院走掉了,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溪低头擦去泪。
陶伦在她身旁坐下来:“傻瓜,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心疼地望着她:“还好今天你没事,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吴爷爷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那个人,现在有了比跟爷爷的回忆更重要的事了吧。但是,他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还是他根本就不是小聪聪?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容易理解些。”
“怎么可能,律师不是都验证过了吗?人肯定没错。不过人会变,人的记忆也会变,已经二十多年了,你不能要求他跟你一样爱这座酒庄,爱‘小聪聪’。也许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怀念着爷爷。”
“你总是这么善良。”罗溪摸摸陶伦的头,就像摸当初那个哭鼻子的男孩。陶伦正要反对,罗溪又说:“那个人像绣球花一样。”
陶伦茫然地应道:“绣球花?”
罗溪自幼就像一株植物顽强地生长,虽然命运带给她诸多沉重的打击,她依然向阳而生。在她的眼里,每株植物都像人一样可以聊天交流,生病了也可以治愈,而每个人都像植物一样,有植物的特性。
罗溪眼前浮现张泯的样子,他的冷酷,他的倨傲,他的疏离和淡漠:“嗯,绣球花会随着土壤不同长出不一样的花色。很神奇是吧?人也是这样……”
陶伦情绪复杂地望着罗溪,她面对的明明是他,脑袋里想的,嘴里说的却总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明明五岁就认识了她啊,而他,那株所谓的“绣球花”是二十五岁才认识的她!也许是因为罗溪对现在的自己不够了解吧。
陶伦想到这里,拉着罗溪站起来:“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走,喝一杯?运气好的话,今晚也许能看到双鱼座流星雨。”
“真的吗?”罗溪倍感好奇的望着陶伦,心里生出许多歉疚。爱哭鼻子的孩童转眼就长大成高大伟岸的男子了,在他们失联的那些成长岁月中,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这几天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竟没有跟他好好地聊一聊,于是便笑着:“走吧,陶伦,喝一杯去。”
满天繁星,淡淡星辉将天空映得旷远而辽阔。坐在这样的星空下,坐在百年古堡的木质大露台边,坐在自幼心怡的女孩身边,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这是陶伦很多年前就幻想过的事。
身边的托盘中摆着两瓶罗溪亲手采摘的葡萄酿的红酒,罗溪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夜色中浓稠如红宝石的酒液,发呆。
“罗溪!”陶伦忽然轻唤她。她抬起头来,眼神迷离,在她的身后漫散着屋内昏黄灯光。
陶伦一下子目光无处着陆,随手指向天空:“刚才你看到了吗?流星雨!刚才有一颗,双鱼座流星。”
罗溪惊喜大叫:“你怎么不早说?还有吗?”她仰起头来努力寻找。
陶伦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就在哪个方位。”
罗溪睁大眼睛搜寻了半天,星星们闪呀闪的:“哪有啊!你骗人!”
忽然感觉脖根一凉,低头一看,陶伦手里握着一支油性笔,在她脖子上画上了什么。她仔细一瞧,他竟然在她锁骨骨心处,画了一个小小的“v”字。这个“v”特别就特别在跟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竟然是吻合的。钥匙上的双鱼头顶头,尾朝天,也是”v“字造型。
“喂!”罗溪假装生气,作势要打他:“你耍我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双鱼座流星雨?”
“你没看到不代表没有啊。”陶伦连忙解释:“想不想知道双鱼座流星雨的寓意?它代表一种稀有的美好。跟别的流星雨不一样,双鱼座流星雨极少极少,即便在最好的观测条件下,一小时也最多能看到三颗,很多人一生也许都看不到一颗。它象征着机遇的出现。”
“好啦,”罗溪耸耸肩,说:“稀有的美好啊,机遇啊,都只属于你好不好?我们这种普通人,注定是看不到的。”
陶伦虔诚地用双手比出一个“v”字:“所以,罗溪,我要把这个流星雨投射的v字给你固定下来,这也是是胜利的手势。你看你的钥匙,那上面也恰好是v字造型的两条鱼呢。这一切一定不是巧合。”
罗溪取下双鱼钥匙拿在手里仔细地看:“被你一说,觉得真幸运,好像一下子拥有了稀有的美好。对了,不是说流星雨的时候要许愿吗?你刚才许愿了吗?”
陶伦点点头,眼神飘忽。他认认真真地许了愿,但是他不肯说,只是端起酒杯。忽然他脑海中某处光芒一闪,仿佛黑暗中闪起的一点星光。他转头面向罗溪:“可以给我看一下你的钥匙吗?”
罗溪毫不犹豫地讲钥匙递给陶伦,也端起酒杯:“来,为稀有的美好。”
酒杯与酒杯轻轻相碰,惺惺相惜的童年命运摇曳在醇香的酒液中,被轻轻饮下。陶伦举起手中钥匙,双鱼标志在清冷星辉下,流淌过璀璨流光,仿佛点亮了他脑中某个漆黑模糊的角落。
他摇摇头,甩脱那些杂念,专心饮酒,专心赏星,专心陪自己想要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