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苏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就停住了不说话。
而与他仅仅有一片木板之隔的地方，也是久久的沉默。
不知不觉，已经快天亮了。就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客栈里面，他把以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的讲给陌一。
“师兄……”螭苏声音忽然低下来，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其实很多时候他还是无法释怀。
陌一做了那么多，不过就是想要护下他。可是，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伤到他的人，从来只有他。
那个时候，身体上那么多的伤，其实都比不得心口上的疼来的强烈。
“嗯……”那边陌一应了他一声。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清冷，所以光听声音，没有人他在那一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陌一听到螭苏讲起那些过去的时候，虽然他没有记忆，可是光是想着，那些疼痛就足以让他痉挛。
螭苏说过，他愧疚，一直欠着他。可是陌一却觉得，是他，一直欠了螭苏。如果说，螭苏欠了他一条命的话。那他欠螭苏的，便是一颗心，一颗真心。
他把自己的拳头握得很紧，地板上被擦出了一道又一道刺目的血痕。可是他，好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第一次，陌一眼眶赤红，终于有一滴泪，顺着他的眼眶流出，砸在地板上。
“师兄，对不起。”螭苏感觉百转千回，他心里面甚至一直觉得，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他太过于自负，陌一也不会因为他而沦落至此。
青龙族，螭族，月刹，陌梨……那么多人，或许都不会死。
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螭苏心里面对陌一的愧疚就更甚，很多话到了嘴边只剩下这一句，“对不起”。
陌一心口疼痛，感觉脑子里传来阵阵轰鸣，让他几乎受不住。
螭苏，你从未有对不起过。
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是天族，是这四海八荒。
陌一觉得心里面苦涩，嘴里面苦涩，好像全身都苦涩的要命。
螭苏只觉得，陌一那边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因为担心他出事，又接着唤了几声。只是，一直都没得到回应，正打算出去看看的时候。
门忽然被推开了，夜风吹进来，天空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微光下，螭苏看见那平日里清冷自持的人，此时眼眶赤红，发丝散乱，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整个人都在不可意志的颤抖。
螭苏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陌一，哪怕是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那个捉妖师宫无染，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失态过。
螭苏觉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颤抖着开口：“师兄，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陌一已经提步进来，在螭苏诧异的目光中，忽然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面。那个拥抱似乎是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和隐忍。
螭苏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两千年后，这都是陌一第一次主动抱着他。螭苏反应过来之后，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有点不知所措。
“师兄，你？”螭苏被陌一抱着，感觉到他整个身子都冷得要命，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螭苏知道不对劲，想要挣开他出来，可是陌一却不放手，因而，螭苏根本就看不到陌一的脸。他只感觉到，他的脖颈一湿，好像是有什么滴到了上面。
“螭苏……对不起。”陌一声音有些沙哑，痛心至极。
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螭苏只觉得一下子就懵了。自从他们相识以来，陌一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是九天寒月，只能仰望。
从前，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哪一次，陌一不是指责他？
所以，他一直都以为那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过错。可是现在，陌一竟然就这样同他低下了头，竟然就这样同他道歉。
想到这里，螭苏忽然就笑了。他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陌一，任何人的看法他都可以不在意。
“师兄，以前被千夫所指的时候会有满腹委屈，可是现在想想，也不过就那样而已。”螭苏忽然开口，声音里面带着点释然，云淡风轻。
好像过往种种，那么多的创伤，真的就烟消云散了一样。
听到他这样轻松释然的语气，陌一只觉得更是心疼。
“在困神牢狱里面，很疼吧！”陌一叹了口气。
螭苏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从陌一怀里面出来，笑着看着他，“只要师兄还在我的身边，那些疼，就值得。”
他的笑容纯粹明净，从两千年前直到现在，好像没有染上一点风霜。
“师兄，你曾经和我说过，所有的苦难都会到尽头。”螭苏看着他，继续道：“这句话，现在我信了。”
忽然想起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刚刚闯入妖界，胁迫妖王与其反攻天族。以一己之力，杀了八千妖灵，整个妖界一片腥风血雨。最后，使得妖王不得不同意与其合谋。
从妖界回到血涂浮宫的时候，他一身都是血。
而那个时候，陌一已经在血涂浮宫里面等他了。螭苏知道陌一来做什么，他提前就已经向九重天下了那样一个战帖，陌一不可能没看到。
陌一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皱了皱眉头。螭苏习惯性的躲避了一下他的眼神，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是害怕他眼睛里面失望的神色。
然而 ，也就只是一会儿，他就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从前的他，怕让陌一失望，怕让他看到自己浑身染血，怕这模样惹他厌恶。可是，现在的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他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了。
螭苏看着那白衣似雪的人，与这周围格格不入。他下意识里还是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满身肮脏。浑身都是魔气，再也无法同那个人站在一起。
可是，这些情绪还是全部被他掩藏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嘲弄，“怎么，少帝大人不等到明日，这么急着，就想来和本座决一死战？”
陌一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他上前一步，看着螭苏，低声道：“你受伤了？”
螭苏一愣，似乎是没意识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自嘲了一声：“这个世上，已经很少有东西能够伤到我了。”
他说的是事实，现在洪荒众神，大多数都死了。而他，融合了七煞元珠，早已变成了第二个类似于后卿的存在，真的是成为了为祸四海八荒的魔头。
一个罪大恶极，不折不扣的怪物。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很久，就到螭苏心里面已经觉得厌烦的时候，陌一开口了，“螭苏，自古邪魔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回头吧。”
听到这个，螭苏忽然觉得好笑至极，笑道：“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你以为我还回得了头吗？”
陌一声音微冷：“那你当初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螭苏忽然上前，直直到陌一面前，他眼眶赤红，直直盯着陌一，像是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又像是心痛至极。螭苏厉声道：“若是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我就死了。”
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情况？四海八荒，神族没有一个人不在讨伐他，若是当初他没有选择这条路的话，他早就死在了那些自诩大义凛然的神仙手里。
“我受到过多少伤，你不是没有看到，是不是要我真的死在他们手里，你才甘心？”螭苏一把揪住陌一的衣襟，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陌一脸上有一抹痛惜之色。
螭苏忽然放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环视四周，大笑出声，像是疯魔一样。
然后，他的目光又猛的锁定在陌一身上，声音冷冽：“我不过是在天族抛弃了我之后，再抛弃了你们一遍，你凭什么自视清高孤傲的来指责我？”
陌一知道，今日他来这里说再多也无用了。螭苏，早就不是从前的螭苏了。七煞元珠，神力无边，却也损人心神，会将人心内的愤恨无限的放大。
螭苏忽然低下了头，眼神晦暗不明，低声道：“你曾经和我说过，所有的苦难都会到尽头？”
“可是，为什么，我感受到的只是无边无尽的苦呢。”
螭苏的声音很低，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然后，陌一没有回应。螭苏自嘲的笑了一声，然后从陌一身边擦肩而过。
那冷烈的声音，却被风带来到陌一的耳边。
“那便明日见吧，本座到时一定脚踩众神枯骨，血染半边天。”
螭苏想起那个时候自己说过的荒唐话，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两个人正在吃早餐，陌一看到螭苏嘴角忽然泛起笑意，有些奇怪，“怎么了？”
“啊？”螭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狼吞虎咽的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这才开口：“就是觉得，现在师兄在我的身边。”
“真好。”
螭苏最后的两个字，像是轻轻的叹息一样。但是因为两个人隔得近，还是落入了陌一耳朵里。
陌一嘴角扯起极淡的一抹笑，虽然很淡，却还是被螭苏捕捉到了。
螭苏忽然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等等，等会儿。”
“怎么了？”陌一有些奇怪。
“师兄，我现在才发现一个问题。”螭苏伸出手滑了滑陌一的脸颊，陌一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耳尖泛着一点粉红。
“师兄，我发现你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梨窝。”
螭苏觉得很好笑，陌一以前一直都是板着一张脸，他在前世唯一一次见过他笑便是他死的时候。可是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来不及注意，那抹笑便散在了风里。
如今，竟然才发现，陌一笑起来，既然是这样的温柔。
陌一敛了笑意，脸上有一点不自在的神色。
螭苏知陌一脸皮薄，昨晚他大概也是心痛至极，才会抱着他，那大概也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了。
“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螭苏问道。
陌一看着外面的街道，道：“时霜说过，这一切开始的源头和卧牛城的事有关。”
“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是去卧牛城？”螭苏笑道。
陌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