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外的马车上,夜洺摸着自己微微鼓胀的肚子,脸上都是焦急。
他心急,也内急。
“王爷,我们惩戒司费了不少的心力才查出了这南疆矿藏一案,如今就这么交易出去,岂不是便宜了那假借身份私挖金矿的贼子。如此交易,当真值得嘛。”
夜洺不解,紧紧盯着旁侧正在翻阅账册的君辞。
“值得。”君辞启唇淡淡吐露出了这两个字。
“因何?这将寻矿人放出,无疑是给那饿虎投了食物,只能是个被吃干抹尽的结局。夜洺实在不明白王爷此番的用意。”
“你跟了本王这么长的日子,居然一点都没长进,还是个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傻小子。”君辞摇头,将手中账册放下,转头对上了夜洺疑惑的表情,“本王非良善,从不会让那些的朝中蛀虫轻易逃脱我的手掌心。”
“这寻矿人对私挖矿藏的饿虎来说可能是入口的美食,可于本王不过是一个投放出去的诱饵,所为的不过是引那只饿虎从暗处走出,在光亮里现了形。”
“本王且问你,惩戒司追查南疆金矿一事用了多久才初现端倪。”
“三月有余。”夜洺回话,眼中有了些丧气。
“那可查到了什么东西?”
“只查到了两处金矿的位置,和暗中操作金矿开采的商人,但因为那人是个假借身份的死士,他在被抓前就吞金自尽,再没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那便是说没有查到这私采金矿的幕后主使。”君辞的嗓音低且慢,在车里慢慢散开,带了些凉意。
“没有,是属下们的失职。”夜洺垂头,嗓音低哑,带了不甘心。
他想起了那些在查探过程中丢掉性命的兄弟,明明以命相搏,却还是没能查到幕后的主使。
只能黄沙一捧,从此在这世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样子。
他夜洺是暗卫,从小就生活在黑暗里,关于他的童年,他只记得鲜血的腥气和地牢的暗湿。
没完没了的偷袭让夜洺从不敢熟睡,连续不断的投毒让夜洺从没有吃过新鲜的吃食。
因为他们是暗卫,杀戮便是他们的游戏。
而在这个游戏里,他们乐此不疲,他们无法逃离,只因胜者为王,只有赢了那场游戏,才能真正的走出那座监禁他们的地宫,成为隐匿在主子身后的影子。
暗卫没有名字,因为他们不需要接触光明,不需要被别人记在心里。他们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他们的踪迹,因为一旦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那藏在后槽牙里的毒药便是他们唯一可以对自己的人生做下的决定。
暗卫不幸,可他却是其中幸运的那一个。
明明是那场搏杀中的失败者,却被王爷救下,有了姓名,可以自由的活在光明里。
他伸出手感受着风的和煦,仿佛又回到了那里,又见到了那个玄衣的清俊男子,又听到了那句让他刻骨铭心的话语。
“无光不成影,本王愿跟你一分我的光明。”
光生影,影伴光,这是他一生的幸运。
可他到底辜负了他的光明,没能成为浓夜里的眼睛,帮他看清那深渊的样子。
夜洺苦恼长叹,而这副没有精神的样子也入了君辞的眼睛。
“你们查不出这幕后黑手,是本王早已预见的结局。那幕后人心思缜密,权势滔天,手下又有那么多的死士,怎么会轻易让你能够查出他的身份。而在这南越有这样胆量和本事的人,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可到底是谁,本王也分辨不清。”
“这寻矿人在惩戒司手里没有什么用处,最多就是根引线,掀起一些风云,除去一些依附老虎而生的毒虫,再没有了更大的威力。”
“可本王将这人送入明月楼,却能掀开这老虎伪善的皮囊,真真切切地知道他的本来面目。明月楼一直以来从事的是卖官鬻爵、声色犬马的交易,这些生意多少都涉及着南越贵胄的氏族机密,可这明月楼不但没有被南越贵家给除掉,反而势力渗入权贵,成了这些无能氏族拥护的圣地。如此这般的看来,明月楼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靠山,能只手遮天,把那些贪图享乐的氏族们牢牢地抓在了手里。这样高绝的作为,也只有本王的那两位兄长,有这般的本事。”
“而能够这样轻易交出拥护太子一党的岳氏的贪墨证据,想来这明月楼的主子应该是本王那位经商有道的三皇兄。”
想起那位琢磨不透的三皇子,君辞轻笑,如画般的眉眼更添了一份清俊,似白雪那样的惹人眼睛。
“所以王爷将寻矿人交出便是为了一试到底太子和三皇子谁是矿藏案背后的主使?”
“没错。”君辞点了点头,又缓言道,“本王将这南疆矿藏一事透露给明月楼,是料定他会有疑心。所以将矿藏地点脱口而出,也只是想探探这明月楼是否知道这件事,而那只红狐狸也给了本王想看到的反应。他的不怀疑,他的不拒绝,让本王知道了三皇兄也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本王将惩戒司手中的寻矿人送到三皇兄的手里,一下子对我们无用之人便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博弈的一枚棋子。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是一盘不可多见的好棋。”
“本王将陷阱送给了三皇兄,这主使是谁,便要看这棋的下一步如何进行。倘若三皇兄激发陷阱,想要借矿藏一事削弱太子的力量,那本王便可知这南疆矿藏背后的人是当今的太子。可倘若这陷阱不发,是一盘和棋,那这三皇兄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不管这棋如何下,惩戒司都是观棋者,观棋不语,就绞不进这残局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爷,真是下了一盘好棋。”夜洺惊叹,嗓音激动。他一动不动凝视着君辞,眼中带了敬意。
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七皇子,还是那个独自破开黑暗的惩戒司的主人。
还是一样的强大,一样的冷静。
夜洺捏拳,垂眸看着右手虎口处逐渐浅淡的牙印。
疤痕将逝,却带不走他心里的痛。
明明曾经的无虞宫那样的美丽。
如今却成了人人害怕的禁地。
想到这,夜洺深吸了一口气, 偷偷抹掉了眼角不争气地流下的泪水。
他醒了神,看着闭着眼休息的君辞。
再强大的人,都有累的时候,更何况是一个满心伤痕的重生者。
希望、失望、绝望,这样的转变,有时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将人从人间仙境,打入地底地狱。
世间残酷,本就如此。
……
马车在路上晃荡地行进着,而坐在车里的君辞睡得安宁。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马车停下,婢子谄媚的声音响起,君辞总算苏醒。
他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觉得怀里少了个发热的东西。
“习惯了吗?”君辞小声道,却还是钻入了夜洺的耳朵里。
可他一时没有管顾的心思,一把推开马车的隔门,穿着布靴的右脚在车板上轻踏,他飞身而出,就直直朝着那茅厕奔去。
一路上正巧碰到了赶来迎君辞的洛寻,他冲洛寻敷衍一笑,就蹿身去往了院角里。
“小姐,他这是被鬼给撵了?”空青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这夜大傻个在闹哪一出戏。
闻她这荒谬一言,洛寻抬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腮帮子,宠溺一笑,“这还没入夜呢,哪来鬼怪。那家伙分明就是内急,这才慌张地冲去了茅厕所在的地方。”
空青听洛寻这么一说,不厚道地嘲笑了夜洺一番。
那形同鹅叫的笑声,实在是极富感染力,让洛寻也忍俊不禁,笑的大声,一下子这院里都回荡着她们二人不寻常的笑声。
“什么这般好笑?不如也说给本王听听?”君辞踱步走进院子,右手背在身后,笔直地站在那台阶上,容颜无双,魅惑了洛寻的心神。
“回少爷,空青和小姐只是觉得夜洺刚刚那个着急寻茅厕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才一时没有收住情绪。”
“对了少爷,空青突然想起,我刚刚在厨司那里还炖了一些少爷给小姐置办好的润嗓子的滋补品,这做补品火候最是关键,空青可不能因一时偷懒而毁了少爷你的一番心意,我就先行告退了去看火了,不搅扰了少爷和小姐的清净。”空青快速地行了一礼,还没等君辞反应,就立马转身离去,还顺带将刚刚解除内急回来的夜洺也一并给带离了去。
长廊上,一女拖一男,看得见女子脸上的沾沾自喜,也望的透男子眼中的生无可恋。
目送着那二人的离开,洛寻双手紧握,不敢有动静。
一下子,这院中只有阶下的洛寻,和阶上的君辞,他们四目相对,没人轻易去打破这种平静。
许是君辞目光温软,看的洛寻有些忘乎所以。
或是洛寻面带绯霞,望的君辞有些情难自已。
而他们的样子都落入了对方的眼里。
“可还顺利?”
“可还顺利?”
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清脆悦耳,一个清冷沉冽。
他们相视一笑,有了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