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里,洛寻正坐在院角的秋千上,她双手攥着那绳索,双腿微微离开地上,轻轻摇晃着,跟着秋千来回摆动着。她的唇角衔着一抹淡淡的笑,那红色的裙袂在风中飘扬着,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这么艳丽的衣裳,只因为她想知道当初在这架秋千之上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是个怎样的模样。
院门处,空青带着洛亦走了进来,洛亦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袍,他的背脊已将有些弯曲了,鬓角也染了白霜,踏着不太稳健的步子朝着洛寻走来,不再似青州那般的精神矍铄了,那双原本有神的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他在那院角站定,微微抬起了头,那嫣然如花的笑靥就落入了他的眼中,这刻他布满细纹的眼角轻微地颤动着,那泪水就顺着面颊留下了,击打在地上,转瞬没了踪影了。
他的喉头颤动着,声音也发着抖,过了半晌才从嘴中挤出了两个字,艰难地喊道,“小姐。”
洛寻足尖落了地,她将那秋千停下,凝眸看向了那个已经有老态的洛亦,见着他就要屈膝跪下,洛寻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扶住了,“洛管家这是做什么?我在青州之时就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些个虚礼,你如此这般倒是见外了。”
“是老奴见到小姐太过高兴了,一时就忘了小姐的规矩了。”洛亦抬手用那粗布衣袖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他打量着眼前站着的女子,面上是控制不了的笑,当初在青州之时她就觉得洛寻和自家的主子实在是太像了,却没想到真的就是失踪了多年的小姐,这下子他心中最后的遗憾总算是补上了。
“看着洛叔如今的模样,想来这些日子过得不大好,不知道孙蕴如今怎样了?”
听着洛寻喊自己一声“洛叔”,洛亦的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但这甘从苦中来,那笑转瞬变得艰难了起来,“回小姐的话,上次离开洛府之后,蕴儿就径直上了南山,如今已经剃度出家,法号念空了。小姐一语算准了他会觉得自己满手血腥,罪孽深沉,那句话倒是给他一个好归宿了。而我就在南山里搭了个小木屋子,时不时的还可以去看看他。”
洛寻闻言点了点头,她拉着洛亦在一旁的石桌旁坐下,偏头对着身侧垂手候着的空青轻声耳语了几句,就瞧着空青朝着房间去了,没多久就捧着一个木盒子出来了,将它摆在了石桌之上。
“洛叔,我今日找你来是想知道一些事。”洛寻沉声道,收束了面上的浅笑,那眸色认真,带着锐利的眼光。
“小姐尽管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洛寻双眸微抬,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过精光,“我之前脑袋受了重创,对于幼时之事全然不记得了。我初与洛叔相见,你并不识得我,那便证明在那之前你并未见过我,可我却为何能依稀记得那别院中的布置,能记得洛姐姐给我做千层糕,甚至记得洛姐姐被胡煜迫害的场景,当初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和我的母亲分离,我的生父又是谁啊。”
洛寻的声音似玉珠落盘那般的清冽,不带着任何的语气,字字清晰地从她的唇齿之间吐露出来。
她说出了自己头脑之中的困惑,在她的印象之中,只朦胧地出现过自己母亲的模样,且那时那红衣女子身侧站着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那之后她的记忆里再没了那抹红色的身影。在那个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洛姐姐一个人陪着她嬉笑怒骂,看着日出日落,观着云起云降,而父亲更是从未出现在她的朦胧记忆之中,甚至连一片衣角都不肯施舍给她。
洛寻的眸子微微垂下,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那个有着鸾鸟花纹的琉璃瓶子。
“小姐,我当初未能认出你,是因为我在你七岁的时候就跟着主子去了南疆,那时南疆战乱,主子不得不领命前往,她不放心小姐你跟着她上战场,而且为了小姐的安全,主子一直没有让外人知道小姐的存在,所以不得以将小姐留在了青州的别院里,而我则让鸢儿留在青州照顾你,可不曾想这一去就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当时主子出了事,我急匆匆回到了府上,府中的下人都已经跑光了,而鸢儿的墓碑也在院中被竖起了。我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能找到小姐,而本该守在小姐身边的顾氏隐卫也不见了踪影,我没了法子,就只能在别院守着,等着小姐你再一次的回家。”
“至于小姐的生父,他是南疆的神医,主子在南疆入瘴林追敌之时受了伤,双目暂时失明了。于是就在那瘴林里迷了方向,幸而有神医的出现,将主子带回了药庐,主子这双眼睛才保住了。而那日久的相处也就让主子和神医暗生了情愫,那个隐于山野的神医也就为了主子重回了俗世,在军营之中陪着主子,帮主子医治受伤的兵士。”
“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可主子被人下了毒,而那时腹中正怀着小姐,母子胎毒,让神医都犯了难,他翻遍了所有古籍才找到了一味药草可以医治这种毒症,于是神医就独自离开军营去寻药了,可最后回来的只有那味药草,神医却再也不见了。”
听着洛亦的讲述的话,洛寻一下子明白自己的名字的由来了,洛璎一直在寻他,只可惜最后都没能寻到。
重生前,这个名字是洛寻给自己留下的一份希望,她渴望在那浓黑之中寻到光明,这是她选择卧底这条路的目的;重生后,这个名字是洛璎给她留下的一抹希望,她希望自己能代替她继续寻找下去,寻到他的那一抹光。
洛寻指腹在那琉璃瓶上摩挲着,他眉心微低,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她既然承了洛璎的希望,她就会帮她寻到那一抹光,想来那人应有个温柔的模样。
洛寻伸手摸上桌案之上的木盒子,她将它打开,里面的瓶瓶罐罐就显露出来了,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这些药,她将那个盛着药的木格子取了出来,木箱下面藏着的暗底就落入了他们两人的眼中,而那里面静静地躺着四张牛皮卷碎片,上面用浓墨勾勒着山川的模样。
洛寻将那些牛皮卷碎片捏在了手中,一张一张摊开在了桌子上面,她沿着那刀口割裂的纹路,将它们拼凑在了一起,只剩下了一个缺角。
洛寻伸出手指在那些牛皮卷碎片,一张一张细数着它们的来历。
“这第一张是顾隐从林府之中偷出来的,它原是母亲赐给自己的贴身侍女青州秦氏主母的。而这第二张是母亲赐予自己的顾氏隐卫的,在法玄寺我从他的手中得到了。这第三张是我从青州衙门林捕头送给我的药箱的底部夹层之中发现的,至于这第四张则是我在收拾云妃遗物之时发现的,如果我没有猜想错的话,这张地图残缺的第五个碎片应该在洛叔那吧。”
洛寻凝眸看着洛亦,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听着洛寻的询问,他慢慢转移了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秋千之上,他撑着石台站起了身来,一步一步朝着那颗在院角独独站立的树走去,拍掉了那飘散在肩头的落叶,他慢慢蹲下身来,用双手在树下的一块地方挖着,指缝填入了黑泥,砂石刺破了指尖,可他还是未曾停下。
洛寻在他的身侧站着,俯瞰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瞧着那指缝渐渐泛起的红,洛寻很想出声让他停下,可她却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份执着罢了。
半晌过去了,一个红木的盒子在泥土之中露出了形貌。
洛亦将它拿在了手中,用自己的袖子细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泥土,等着确定擦拭干净了,这才双手捧着奉到了洛寻的面前。
洛寻朝着他感激的一笑,伸手接过那个红木盒子,然后扳动那个生了锈的铜锁片,将它打开了,里面果然是地图缺失的第五个碎片。
洛寻将那碎片和其他的一起拼上了,那地图就清晰完整了,洛寻也看懂了那上面标识的关于洛家幻法秘籍的隐藏之所,只是瞧着那个地方,她的眉头微微皱了。
“洛叔,我想知道这份碎片是母亲什么时候交给你的啊?”
“在主子接到那封妃的旨意的晚上,我瞧着主子将这地图分成了五份,其中一份交给了我,而其余的四份她交给了她麾下的四个精骑,命令他们连夜送到了四个不同的地方,所以如若不是今日从小姐这里知道这碎片是从何处来的,我至今都不会知道当初接了主子命令的是哪四个人。”
“只是……”洛亦迟疑了。
“可有何处不对?”
“小姐谈到的主子的贴身侍女、顾氏隐卫,还有云家小姐,这都是我熟识之人,可唯独这个林捕头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他和小姐之间有什么渊源。我常伴小姐近侧,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能让小姐如此信任的人的身份。”
听着这话,洛寻沉默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林伯的样子。
还是那般的温柔,还是那般的倔强。
他说他在等一个人,可那个人是谁呢?